五月的凉山高原,冬日的凌厉已然褪去,群山被新绿恣意晕染。倔强的野杜鹃从石缝里探出火红的花簇,空气暖浊,浮动着泥土与草木蒸腾的气息。远山轮廓柔和,红星希望小学的土操场被日光晒得发白,孩子们的喧闹在山谷间回荡——这安宁,像一张温和的面具,暂且掩住了高原骨子里的暴烈。
然而不过半日,假象便被彻底撕碎。仿佛沉睡万年的巨兽,在地底发出沉闷的低吼。
铅灰色的云层如浊墨泼洒,自地平线沉沉压来。风静止了,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草叶纹丝不动。一股带着铁锈味的闷热裹挟四野。山鹰早已匿迹,几只乌鸦焦躁盘旋,发出几声嘶哑的啼叫后,匆匆躲进暗林。
秽云蠕动堆积,沉沉压向锯齿状的山脊,边缘被残余的天光裁出污浊的轮廓,恍若一张吸饱脏水的旧棉被,不仅带来物理的重量,更是一种预示毁灭的精神重压,沉甸甸地烙在每一个仰望者的心头。山色迅速暗沉,操场上的嬉笑声不知不觉低落下去,孩子们带着茫然与不安,望向愈发阴沉如锅底的天空。一片近乎末日的死寂弥漫开来,连最顽皮的孩子也收敛了笑容,不自觉地靠拢在一起。
黄昏时分,云缘泛起病态的暗金,云层终于达到了极限。闷雷低回,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巨神鞭痕,瞬间撕裂天幕,照亮下方一张张惶恐的脸庞与惊惶的山影,又迅速被黑暗吞没。随即——“喀嚓”一声裂帛巨响,仿佛天穹崩裂,暴雨轰然决堤。
那是毫无过渡、粗暴到近乎残忍的倾泻。
起初是零星的雨滴,每一滴却沉得像浸透了铅的铜钱,“啪嗒”、“啪——嗒”地蛮横砸在操场上,溅开深褐色的水花。水痕急速洇开,尘土与石灰颗粒腾起,蒸成一片呛人的灰白雾霭,裹挟着泥土的腥涩与被烈日烤透的大地气息。
不过几次呼吸之间,稀疏的雨点骤然消失,天上恍若有无数巨手同时掀翻江河——暴雨倾天而泻。雨帘瞬间连作一片扭曲沸腾的灰白瀑布,不再是“落”,而是“灌”与“砸”。狂风卷着雨水猛扑向万物,咫尺之外天地混沌,只剩震耳欲聋的白噪音轰鸣,如千万战鼓齐擂,吞没了虫鸣鸟叫,压过了惊雷。那已不是雨,是自天砸落的洪流,是无边的神怒。
放学铃声在雨中尖锐响起,只挣扎一瞬便被雨声吞没。
苏瑶娇小的身子紧贴在教室门廊下有限的干燥角落。寒风挟带冷雨灌进走廊,撕扯着她单薄的浅色连衣裙。湿透的布料紧贴身体,勾勒出因寒冷与恐惧而微颤的轮廓。她下意识抱紧自己,弓起背,像被巨浪逼回壳中的贝类,寻求着微不足道的庇护。
门外是白茫茫旋转的混沌。冷意刺进衣领,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空气中混杂着雨水的寒、新翻红土的腥,以及被冲散的油漆刺鼻气味——拧成一股冰冷的洪流灌入鼻腔,冲得她头晕胸闷。
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暗绿雨衣,如沉默的石像,迅疾穿过操场风雨,径直走向孙小雅。雨水在雨衣上汇成水柱淌下。孙小雅脸上掠过释然,带着哭音喊了一声,便扑进那油布怀抱。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互扶持,模糊在雨幕深处。
紧接着,另一个健壮身影冒雨奔来,二话不说捞起胖乎乎的吴凯,用雨布将他裹粽子般裹紧,利落背起,转身冲进灰白雨帘消失。
“苏瑶!我阿姆来接我了!你……你怎么办?”林雪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焦急。她身旁站着裹深色头巾的敦实彝族阿姆,正费力撑开一把暗黄油布伞,伞骨在风中吱呀作响。
苏瑶望着那把唯一的伞,以及林雪担忧的脸,心头一酸,热流涌上眼眶。她强压住喉咙里的恐慌与蚀骨的孤独,用力抿了抿唇,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扬声喊:“我没事!你快跟阿姆走,别耽误了!”声音刻意扬高,却藏着一丝颤抖。
见林雪仍迟疑不动,眼中的忧色未褪,苏瑶的心像被冰冷的手骤然攥紧,又闷又痛。她再次提高音量,甚至带上强装的不耐烦:“我爸马上就到路口了!你快回去!”这句谎言如同滚烫的沙子堵在喉咙——父亲远在几十里外的试验田,根本不会来。
林雪脸上闪过释然,信了。她还想说什么,却被焦灼的阿姆一把拽住胳膊。阿姆粗声催道:“有接的就快走!这雨吃人哩!”
“哎!”林雪被拉着迈开步子,回头喊:“那你小心点!等你爸!”伞下,她仓促挥手,那抹暗黄的身影与关切的目光,顷刻被灰白的暴雨吞没。道别声刚出口,就被风雨撕碎,仿佛从未存在。
门廊下变得空旷、寒冷、死寂。最后一丝因同伴而生的暖意,也被暴雨彻底剥尽。苏瑶独自望着如巨兽之口般倾泻暴雨的门洞,心中那点名为“等待”的微火,坠入寒潭,倏然熄灭。无边无际的冰冷空茫攫住心脏,不断向下沉、向下沉。
她清楚记得父亲的叮嘱:要她乖乖待在教室等候。父亲——那个身上总带泥土气息的农技员,此刻定与母亲周专家一起,在泥泞试验田中躬身,同暴雨抢夺刚破土的、“嫩如婴儿手指”的“丰产1号”荞麦苗。那是父母的心血,是许多人来年的希望,是他们必须坚守的无声战场。
“瑶瑶,听话,别乱跑,等爸爸来接你。”父亲的话音犹在耳边。她本不该动的,她承诺过的。
然而,在这愈发阴冷瘆人的门廊下,苏瑶眼睁睁看着最后几个邻近村寨的孩子对暴雨习以为常。一个黝黑瘦削的男孩把湿透的羊毛“查尔瓦”往头上一裹,便毫不犹豫地冲进雨幕,像一头急于归家的小牛犊,溅起一片水花后,身影转瞬被雨水吞没。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冷静地挽起裤脚,扶了扶斗笠,就熟练地踏进积水,一步步融进白茫茫的混沌之中。
他们的熟练与坦然,像一面冰镜,映出苏瑶极致的孤独。空荡的门廊,真的只剩她一人。
那些决绝的背影,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熄她心底名为“等候”的微弱念想。那不止是动作,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在这高原,暴雨不是用来畏惧观望的,生存需要直接闯入风雨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