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凉山,骄阳似火,日日炙烤着连绵群山。山色已褪去春日的羞涩与新绿,转为一片沉郁得化不开的浓翠。阳光泼洒下来,每一片叶子都反射出金属般硬亮的光泽,仿佛季节正以这种无声而炽烈的方式,宣告着盛夏的君临。
暮色四合时,白日被晒得滚烫的土地,才终于得以在渐凉的空气中缓缓吐息,释放积存了一整天的、近乎燃烧的炽热。随之弥漫开的,是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腐殖质甜腥与稻田新根青涩的、粗犷而蓬勃的味道。这气味如同大地在夏日滋养下深沉的喘息,也是无数蛰伏的生命在土壤深处蠢蠢欲动的脉搏。它带着一种原始的酒意,初闻时辛烈冲人,细品之下又渐生醇厚,悄然浸染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的心神,带来微醺般的宁静。
红星希望小学北墙外,那一方半亩大小的梯田,泥土乌黑油亮,被师生们亲切地称为“科学实践田”。田里新播下的“丰产1号”荞麦才几天工夫,已然蹿出两寸来高。嫩苗挤挤挨挨,连成一片,宛如一张绿茸茸的厚毯子,生机勃勃地铺展在梯田之上。
苗茎纤细却透着一股韧劲,倔强地挺立着,仿佛婴儿奋力伸出的手指,每一株都蓄满了向上生长的、原始的生命力量。幼叶是娇嫩欲滴的鹅黄色,薄如蝉翼,叶缘镶着一圈乳白色的细密绒毛。在傍晚微风的拂动下,它们轻轻摇曳,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温柔拨动,悄然奏响一曲属于绿色的、静谧的乐章。
省农科院专家、同时也是二年级学生苏瑶的父亲苏文远,刚细致地巡视完这片寄托厚望的田地。他仔细查勘过墒情、土壤状况和每一处苗势,此刻正背着手,立在田埂上凝神眺望。古铜色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欣慰笑意。那笑意从他眼角的深刻皱纹里缓缓漾开,一直漫入那双因长年累月野外工作而略显浑浊、此刻却闪烁着慈亮光芒的眼底。
他俯下身,动作轻缓得如同呵护易碎的珍宝,用那双粗粝却无比敏锐的手,小心地拨开苗周湿润的黑土。泥土簌簌滑落,露出底下几缕洁白茂密、如银须般的幼根。它们纤细,却紧紧抓着土壤,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生命力量。“好哇……”一声低沉而满足的轻叹,从苏文远喉间缓缓涌出。
他捏起一小撮带土的根须,在指间细细捻动,感受着那份扎实的触感,“看这根系,”他的话音里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扎得这么深、抓得这么牢,简直像是和这片土地成了相识多年的老友。”他再次抬眼,望向那一片在暮色中泛着油亮光泽的厚实叶片,点了点头,仿佛在对着这些无声的生命赞许:“前些日子那场倒春寒,来得那么凶,却也没能把你们怎样——真是好样的!”
他久久地凝视着这片名为“丰产1号”的荞麦田,眼神深邃。这新种子的顽强生命力,远超出了农科院实验报告上那些冰冷的抗逆指标,更实实在在地扛住了高原上“早晚冷、午间热”的反复折腾。一股作为研究者的由衷欣慰,混杂着对这片土地深沉的情感,在他胸中悄然涌动。
夜色渐浓,如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晕染开来。山脚处的村庄次第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明珠。田野静了下来,只剩下晚风拂过麦苗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被夜色拉长了的犬吠。沉甸甸的夜色如同温柔的巨翼,覆盖着大地,将昨日的忧虑、今日的喜悦,与对明天沉甸甸的期盼,一齐轻轻拢入它的怀抱之下,静待着下一个天明。
清晨的山野,透着破晓时独有的清冽,空气里满是带着露水凉意的草木气息,深深吸一口,沁人心脾,如同饮下微凉甘甜的山泉。二年级的苏瑶背着洗得有些泛白的书包,像一只轻快灵动的山雀,熟练地踏上了家门口那条通往红星希望小学的、被晨露打湿的泥土小径。草叶上缀满的晶莹露珠,随着她轻快的脚步不断溅起,悄悄打湿了她脚上那双浅蓝色的布鞋,在鞋帮处留下了点点水墨画般深浅不一的深色印记。
她刚踏进清晨空旷而清冷的校门,目光便习惯性地、带着一份日常的关切,望向班级负责的那片实验田的方向。然而,视线落下的那一瞬间,她的脚步像是骤然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最坏的预期——平时这个时间还空寂无人的田边,此刻竟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人群躁动不安,低沉的议论声如同乌云般压在田野上空。踮着脚伸颈张望的学生们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而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则个个紧锁着眉头,眼中尽是沉痛与惋惜。
嗡嗡的低语声如同受惊的蜂群,在清晨湿凉的空气中盘旋不散,其间清晰地夹杂着几声沉痛得令人心头发紧的叹息:
“唉……老天爷哟!作孽啊!这是哪个天杀的下这么狠的手?”
“可惜了……多好的苗子,眼看就要抽起来,长得正旺相……”
“真是造大孽!这是要断人的活路啊!”
那些话语像淬了冰的细针,瞬间刺穿了苏瑶的耳膜,直扎心窝。一股寒气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猛地窜起,沿着脊骨嗖嗖上爬,直抵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却冰冷彻骨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捏,随即朝着无底的寒渊直坠下去。那些嫩苗……是父亲多少个不眠之夜的心血结晶,是这片试验田里刚刚萌发、承载着无限希望的绿色生命啊……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带刺的荆棘,瞬间缠遍了她的全身,让她头皮阵阵发麻。窒息感死死攫住了她的喉咙,平日里的理性与冷静荡然无存,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奋力拨开拥挤而嘈杂的人群,在无数道混杂着同情、疑惑、焦虑乃至茫然的目光中,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挤向人圈的中心——
然后,地狱般的景象,如同万钧雷霆,迎头轰下!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僵直,连呼吸都停滞在了胸膛里,只有心脏在空洞地、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