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凉山腹地,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连呼吸都变得奢侈而艰难。天空澄澈得令人心悸,像一整块被天火熔炼透亮的靑蓝琉璃,深邃得几乎能吸走魂魄。初夏的太阳早已撕去最后一丝温柔的外衣,赤裸裸地显露出酷烈如暴君的本性。它高悬中天,如一只炉门洞开、失去耐心的黄金熔炉,将白炽的滚烫光线,毫不留情地倾泻在凉山粗犷起伏的山峦与深谷之间。
大地在无声地呻吟。山坳里的梯田在持续烘烤下,生命的翠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褐黄,最终融为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褐色海洋。这红色自山脚翻卷而上,漫过每一道山棱,浸透每一寸龟裂的坡地,蛮横地直扑云端。那不似自然的写意,更像是大地被烈日逼出的凝血,浓稠而沉重,带着铁锈般的气息,压弯了仰望者的脊梁,拖滞了每一次呼吸。
在“丰产1号”初见成效后,红星村依托驻点专家苏文远与省农科院的持续支持,在原有基础上优化培育出新一代苦荞——“丰产2号”。然而新品种迎来的并非顺境,而是凉山地区数十年不遇的持续特大旱灾。土地龟裂、河床见底,连村庄赖以生存的“红眼古井”也几近干涸,红星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面对绝境,村民们在村支书索拉的带领下奋起抗旱。一群以陈旭、阿古、铁柱为代表的“雄鹰派”村民,毅然深入传说中早已干涸的“野熊坳”,以血肉之躯对抗坚硬岩石,在塌方废墟中一寸寸挖掘,追寻深埋地下的水源。烈日之下,他们肩扛手凿,血汗浸入石缝。与此同时,王铁匠带领年轻人在后山砍竹制管,铺设引水竹龙;苏瑶、瓦尔等人则用蜂蜡精心密封接口,以智慧与坚韧支撑起全村的生存希望。每一节竹管,都凝结着红星人粗糙双手中的汗水与信念。
与此同时,外界的有力支援也及时抵达这片干涸的土地。省、市、县各级政府的抗旱指令密集下达,柴油、水泵、水管乃至应急饮用水等物资,突破山路险阻,被源源不断送至红星村。更关键的是,以工程师苏文远为首的省城技术专家扎根一线,他们与村民同甘共苦,在炙热的岩石与尘土飞扬的工地上,用专业知识指导找水、引水与铺设竹管,将科学方法注入这场艰苦的抗旱斗争中。
正是在全村上下不惜性命与旱情抗争,加上政府全力以赴、科学驰援的合力之下,“丰产2号”苦荞才得以在绝境中迎来一线生机。它所汲取的,不仅是历经千难万险才从深山引出的清泉,更是红星村人用血汗和意志浇灌的生存信念。最终迎来的成熟,并非一般的丰收,而是浸透着焦土气息、血汗咸腥,熔铸了生死搏斗与八方支援的、如淬火精钢般沉甸而壮烈的成熟。每一粒饱满的荞麦,都是对这场抗旱战役最坚实的见证与礼赞。
陈旭赤着双脚,踩在晒得滚烫的田埂上。粗砺如刀片的泥土,硌着脚底那双早已磨得纸薄、几乎与血肉粘连的解放鞋。那是一种熟悉的钝痛,混杂着大地的托举与山岳般的重压——这双脚,曾在野熊坳乱石狰狞的塌方处,随着索拉支书的号子,同阿古、铁柱他们一道,徒手刨开千斤巨石,撬通救命的水脉。脚底的老茧是无数次踩过滚烫石棱的印记;脚踝未愈的刮伤,是挤过窄石缝时被岩壁棱角撕裂的痕迹。
他肩胛绷紧,如拉到满月的强弓,骨节发出细微的干响。这肩膀,曾扛起钢钎与烈日下的顽石角力,也曾负起浸透汗水的竹槽在崎岖山路上跋涉。此刻,它正承载着另一种无声的重量。
他目光沉甸甸地落在眼前——那饱满低垂、汲尽了酷烈阳光与最后水分的麦穗。“丰产2号”的每一粒殷红,都浸透着无法言说的艰辛。
这些殷红的颗粒,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丰收象征。它们化作无数道无形的血脉绳索,浸透了血汗与重压,正一寸寸不容抗拒地勒进父辈们弯如镰刀的脊背,勒进那古铜色肌肤上如山川沟壑般深刻的纹路里。这些纹路,刻着祖辈与土地的搏斗,更刻着今年这场抗旱生死战的印记——在野熊坳撬石开路时虎口震裂的痕迹,在山间肩扛竹槽脚底磨破的艰辛,在抢修脱粒机时油污满身的拼搏。
滚烫的汗珠沿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滑落,汇成细流,沉重地砸进脚下焦灼如铁板的泥土,瞬间被热浪吞没。这汗水,和石缝中滴落的一样滚烫,和脱粒机旁挥洒的一样咸涩。父辈汗湿的旧衫之下,脊梁沟壑中凝结着盐霜般的汗渍,如同岁月与命运共同熬煮出的白色烙印,粗粝而无声地嵌在深褐的皮肤上——那是无数次弯腰挥镰、肩扛重担、烈日蒸腾留下的生命盐晶,诉说着与旱魃搏斗的惨烈与坚韧。
极目望去,“丰产2号”荞麦田晕开一片深红,浓烈如地底喷涌、瞬间冷凝的火山血珀,在低垂的灰白天幕下翻涌。天穹失去高远,似一块被遗弃的巨幅铅板,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死死镇住四野苍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穗头饱满如宝石、沉实如铅丸的麦粒,却谦卑低垂。它们仿佛汲取了大地全部热力与精血,凝结成一串串沉重的血泪,层层累累,悬垂欲滴,在无声中诉说着一种泣血的丰饶与苍凉。
空气被蒸得黏稠,如千年密封后猛然启封的浊酒,滞重地裹住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撕扯一张无形的黏网。那是熟谷的焦香、几近燃烧的蜜甜、枯秆蒸腾的清苦,与泥土深处铁锈般的腥膻、陈年腐殖质的沉郁气息——所有味道在酷热中纠缠蒸腾,猛地扑来,如同一坛封存千年、饱浸风雨的厚酒,被命运之手轰然揭封。
刹那间,那股混合着呛辣、辛辣、腥苦与矿物碎屑、腐败根系的复杂气息,蛮横地冲入每个人的鼻腔,直抵肺腑。对陈旭和这片土地上长大的孩子而言,这是最刻骨的生存味道,是土地撕去温情面具后最赤裸的底牌。他们深知,这“老酒”的所谓醇厚,其真正的酿造原料,是祖辈汗水凝成的盐霜,是数代人血泡磨出的老茧,是一场场与天、与地、与命运无声搏斗所挥洒的全部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