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内的死寂,最终被一阵无法抑制的、低哑的呜咽打破。那声音压抑到了极点,仿佛是从灵魂最深的裂缝中挤压出来的,带着血沫般的痛苦。楚逸尘再也无法维持那强装出的、面对青羽和木偶们时的平静表象。在完成雕刻、直面那凝固的思念与牺牲之后,巨大的悲伤和负罪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他蜷缩在墙角,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入臂膀,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转移心口的剧痛,却是徒劳。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更深沉的、连声音都发不出的、近乎窒息的悲恸。整个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
在这极致的脆弱中,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帝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个在阴影中崩溃的身影。金色的龙瞳中,没有不耐,没有评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容纳一切痛苦的沉寂。
他看到了桌上那七个木偶,看到了那个无面的“镜”,也看到了楚逸尘指尖因为过度雕刻和紧握而渗出的细小血珠。
终于,帝天迈步走了进去。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楚逸尘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直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直到一股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混合着森林气息与强大龙威的冷冽味道靠近,他才猛地惊醒,仓皇地抬起头。
泪眼模糊中,他看到了帝天那张冷硬却无比熟悉的脸庞。
那一瞬间,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彻底土崩瓦解。
就像在外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只有在最信任的亲人面前,才会卸下所有防备,露出最脆弱的一面。对于楚逸尘而言,帝天就是这样的存在。他是威严的兽神,是星斗的主宰,是强大的庇护者,但更是……唯一一个,楚逸尘可以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所有软弱、所有不堪、所有痛苦,而不用担心被轻视、被厌弃、被伤害的对象。
因为在帝天绝对的力量和漫长的生命面前,他的人类情绪、他的脆弱悲伤,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却又奇异地被允许存在。
“帝天……”
楚逸尘哽咽着,只唤出了这个名字,后面的话语便被更汹涌的泪水淹没。他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了帝天垂在身侧的手腕。那手腕冰凉而坚实,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
帝天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他只是任由楚逸尘抓着,低头看着他,目光沉静。
“我……我好难受……”楚逸尘的声音破碎不堪,语无伦次,“青灵……镜……都是我……是我害了她们……如果不是我……她们都不会……”
“我刻了她们……可她们都回不来了……镜……他连脸都没有……他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我该怎么办……帝天……我承载不起……太沉了……真的太沉了……”
他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将内心深处最黑暗的自责、最无助的迷茫、最尖锐的痛苦,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帝天面前。这些情绪,他不能在青羽面前表露,不能在其他木偶面前显露,甚至不能完全对自己承认。只有在帝天这里,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崩溃。
帝天始终沉默地听着。他没有出言安慰,没有空洞的劝解,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承受着楚逸尘所有的眼泪和悲鸣。
这种沉默,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和包容。他明白,此刻的楚逸尘需要的不是一个解决方案,也不是轻飘飘的安慰,而是一个绝对安全、可以容纳他所有负面情绪的容器。而帝天,愿意成为这个容器。
不知过了多久,楚逸尘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啜泣,最终只剩下疲惫的喘息。剧烈的情绪爆发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几乎虚脱地靠着墙壁,但抓着帝天手腕的手却没有松开,仿佛那是他与世界唯一的连接。
帝天这才动了。他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一挥,一道柔和的力量拂过,将楚逸尘指尖的伤口愈合,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细致。
“哭够了?”帝天的声音依旧低沉平静,听不出喜怒。
楚逸尘虚弱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松开手,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在帝天面前如此失态,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难为情。
帝天看着他那双哭得红肿、却因为宣泄而清澈了些许的眼睛,淡淡道:“记住这种感觉。”
楚逸尘茫然地抬头。
“痛苦,自责,无力……这些都是你存在的证明,是你与她们羁绊的代价。”帝天的目光扫过桌上的木偶,“逃避或沉溺,都会让她们的付出失去意义。唯有承受,并带着这份重量前行,才是对牺牲者最大的尊重。”
他顿了顿,金色的龙瞳深深望进楚逸尘的眼底:“你的眼泪,不应该是软弱的标志。它们可以铸就你心中更坚固的城墙。让青灵的守护,让镜的决绝,都成为这城墙的一部分。”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淬火剂,浇在楚逸尘滚烫的心上,带来刺痛的清醒。帝天没有否定他的痛苦,而是将其视为一种锻造的材料。
楚逸尘怔怔地看着帝天,看着他冷硬的轮廓,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金色眼眸。一股复杂的暖流,混合着未散的悲伤和新生的力量,缓缓在心底滋生。
只有在帝天面前,他才能如此脆弱。也只有在帝天这里,他才能获得如此冰冷而坚实的力量。
这份独特的情感联结,无关风月,却比任何关系都更加深刻和牢固。它是庇护所,是淬炼场,是楚逸尘在这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里,唯一可以完全放下心防的归处。
帝天见他情绪稍稳,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开。
“帝天。”楚逸尘轻声叫住他。
帝天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谢谢。”楚逸尘的声音很轻,却充满了真挚。
帝天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口的光亮处。
小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却已然消散了不少。楚逸尘靠在墙上,看着桌上的木偶,尤其是那个无面的镜,心中依然沉重,却不再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他的眼泪铸就的心垣,或许还不够坚固,但至少,有了立基之地。而帝天,便是那座为他抵挡最初、最猛烈的绝望风暴的,无可替代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