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前的沉重尚未散尽,陈一天刚踏入留燕村地界,一股压抑的喧嚣便从朱帅家方向传来,夹杂着哭喊、怒骂和尖锐的呵斥。
他心头一紧,加快脚步。
朱家那破败的小院,已被七八个挎着腰刀、穿着皂隶服、神情凶悍的衙役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一人,身着青色税吏公服,挺着肚子,脸上油光发亮,眼神倨傲冰冷,正是落阳县衙的税官。
不是税吏,是税官。手里权柄很大。
村民们远远围着,脸上写满惊惧与不忍,无人敢上前。
院中,朱帅被两个衙役死死按在地上,半边脸血肉模糊,一道鞭痕斜贯脸颊,皮肉翻卷,鲜血混着泥土糊了一脸。
他目眦欲裂,死死瞪着人群后方一个抱着胳膊、面带讥讽的年轻人——正是那个骗了他八两银子的“小雷武馆”王师兄!
“狗官!你们合伙陷害!姓王的!我操你祖宗!你不得好死!”
朱帅嘶吼着,挣扎着,唾沫混着血沫喷出。
“放肆!”税官眼神一厉,手中沾血的鞭子“啪”地一声脆响,作势又要抽下。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啊!”
王婶披头散发,猛地扑倒在税官脚下,砰砰磕头,额头瞬间青紫,“是小的管教无方!是小的偷的!银子是小的一时糊涂偷的!
“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啊!我们赔!我们砸锅卖铁也赔!双倍!我们赔双倍!”
“娘!不是我们偷的!是他!是那个畜生栽赃!你起来!不要跪他!”朱帅挣扎着嘶喊。
“住口!”王婶反手狠狠抽了儿子一个耳光,打得朱帅一懵,她泪如雨下,却死死按着儿子,对着税官哭求。
“大人!银子是我偷的!我认!是我偷的!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怎样才能放过我们一家啊……”
那王师兄这时才慢悠悠踱步上前,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唉,王婶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又何必包庇贼子。
“手脚不干净,就该知道有这报应。按我说,这种贼手,留着也是祸害,不如……”他阴恻恻一笑,做了个砍的手势,“斩了干净!”
“我跟你拼了!”
一直缩在角落、老实巴交的朱父,看到妻子跪地磕头,儿子满脸是血,又听对方要砍儿子的手,一股血性冲上头顶,抄起墙角的锄头就要扑向王师兄。
“找死!”税官身旁的衙役眼疾手快,鞭影如毒蛇般抽出,狠狠抽在朱父背上。
“啪!”朱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背上衣衫碎裂,一道血痕迅速洇开。
税官厌恶地挥挥手,仿佛驱赶苍蝇:“刁民!罪证确凿还敢顽抗!
“来人,记下!朱帅,盗窃财物,数额较大,发配镇妖长城,充作民夫,即刻启程!
“朱老根,教子无方,纵子行窃,发配沧澜州,修运河!锁了带走!本官稍后会如实禀告新县令。”
“镇妖长城…民夫…”
“沧澜运河…那是死人坑啊!”
“完了,朱家…完了…”
围观的村民一片哗然,窃窃私语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去那种地方,十死无生!
冰冷的铁链哗啦作响,就要套上朱帅和朱父的脖子。
“且慢!”一声清喝穿透嘈杂。
陈一天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他脸色沉静,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院中情形。
朱帅脸上的鞭痕,王婶绝望的跪姿,朱父背上的血痕,王师兄那毫不掩饰的得意,税官眼中那贪婪而冰冷的光。
武馆报复!勾结官差!栽赃陷害!真相在他心中瞬间清晰。
他没有去看王师兄那挑衅的目光,而是径直走到税官面前。
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税官斜睨了他一眼,见是个年轻猎户,本欲呵斥,但陈一天眼神中的沉稳和那若有若无的压力让他心头微动,哼了一声,跟着陈一天走到院角僻静处。
陈一天迅速从怀中掏出三块沉甸甸、沾着汗水的碎银,拢在袖中,极其自然地递到税官手边,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而清晰:
“大人,朱老根有严重的腰疾,去年冬天差点瘫在炕上,您看他那脸色…
“此去沧澜州万里之遥,修运河又是重体力活,小人只怕他撑不过半途…
“若死在路上,不仅大人少了一份押送的功劳,上头万一怪罪路途损耗…岂非不美?”
他顿了顿,目光瞥向院中被按住的朱帅,声音更沉一分:
“至于那个小的,年轻气盛,竟敢冒犯大人虎威,合该受罚!
“让他去镇妖长城吃些苦头,生死由命,也算给大人出气,给乡邻一个交代!大人您看…做个顺水人情,如何?”
税官的手指触碰到那几块冰凉却分量十足的银子,心头一跳。
三两!这穷猎户出手倒不小气!
他掂量着陈一天的话,目光扫过朱父那蜡黄痛苦的脸,再看看朱帅那桀骜不驯的样子。
确实,一个病秧子老头死在半路是麻烦,而这个敢顶撞自己的小崽子送去长城喂妖怪…正合他意!
他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拢入袖中,脸上那层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清了清嗓子,走回院中,官威十足地宣布:
“嗯…念在朱老根年迈体弱,又有腰疾在身,本官体恤民情,格外开恩,不再追究!
“其子朱帅盗窃之罪坐实,发配镇妖长城为役,即刻押走!
“朱老根管教不严,罚银五两,以儆效尤!若再犯,定不轻饶!”
铁链只锁住了朱帅一人。
“娘!爹!”
朱帅被衙役粗暴地拖起来,他挣扎着看向父母,又猛地转向陈一天,眼中血丝密布,泪水混着血水淌下。
“老天!大恩不言谢!我朱帅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你!”
他猛地挣脱一点,朝着陈一天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额头砸在泥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随即被衙役拖死狗般拖走。
王婶扑在气息奄奄的朱父身上,放声大哭。
围观的村民看着被拖走的朱帅,又看看扶着朱父的陈一天,眼神复杂。
有对陈一天急智救下朱父的钦佩——在衙役虎视眈眈下,竟能说动税官改变主意,还没触怒对方!
但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寒意和对这黑暗世道的绝望。
“天家要你死,就得死啊…”有人低声哀叹。
一场惨剧似乎暂时落幕。
税官心满意足地掂量着袖中的银子,带着衙役准备离开。
那王师兄也志得意满地瞥了朱家一眼,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如柴、穿着破烂麻衣的老农猛地扑倒在税官前,抱住他的腿,涕泪横流地哭嚎:
“大人!青天大老爷啊!求求您行行好!仙草税…那仙草税实在交不起了啊!
“再交,小老儿一家都得饿死,就得死绝户了啊!求大人开恩,缓一缓,缓一缓吧!”
“滚开!”
税官嫌恶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刁民!不种仙草,不交仙税,天家拿什么庇佑尔等?
“拿什么给你们挡妖魔鬼怪?再敢胡搅蛮缠,锁你去吃牢饭!”
税官上马扬尘而去,留下小老头蜷缩在尘土里,绝望地呜咽,如同濒死的野兽。
“小八幺,认命吧…”
“唉,这日子…”
村民们叹息着,麻木地散去,无人敢去扶他。这世道,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在活?
人群散尽,陈一天默默走到小八幺身边,弯腰将他扶起,拍掉他身上的尘土,又掏出二钱碎银,塞进他枯槁如柴的手里。
“八幺叔,拿着,先买点粮。”
小八幺浑浊的老眼抬起,看清是陈一天,泪水更加汹涌:“是一天啊…你这两年闭门读书可能不知道。
“这个天啊,变了!自从德隆皇帝去了趟昆仑山,一切都变了!”
“昆仑山?”陈一天诧异,“皇帝去那干嘛?”
“谁知道!”小八幺不耐烦地挥手,“听说他在那遇到一个仙人……”
仙人?
难道皇帝在修仙?
这是个修仙世界?
可他目前所见的只有武道。
“八幺叔,是仙人让皇帝种的仙草吗?”
小八幺紧紧攥着那二钱银子,像是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嘶哑绝望:
“什么狗屁仙草!那就是毒草!人不能吃,马不能嚼,牲口吃了都得蹬腿的毒草!
“可上头逼着种啊!家家户户,良田必须拿出三成来种这劳什子仙草!
“种出来的毒草全被拉走了,一粒米都换不来!何止这样,如果毒草不好好打理,收的时候缺斤少两,还要用粮食填补……
“苦啊,一天啊……去年冬天,我那孙儿…就没扛过来。”
小八幺狠狠抹泪。
“除了毒草,种出来的粮食还有四成上税!剩下三成地,打出来的粮食,还能剩下多少?
“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连肚子都填不饱!
“遇到个灾年,那就是…那就是等死啊!村里…村里去年就饿死了三个娃…”
他枯瘦的身体因悲愤和绝望而剧烈颤抖。
陈一天扶着他枯瘦的胳膊,感受着那皮包骨头下绝望的颤抖,心中一片冰凉。
苛税四成,毒草占田三成,农民辛苦一年,所得不过三成…
这哪里是种地,这是慢性凌迟!
德隆皇帝…昆仑山…仙草…毒草!
这世道,根子上已经烂透了!
回到自己那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净的屋子,高依依早已在门口焦急地等候。
她脸色苍白,眼中满是忧惧:“一天!你可回来了!最近还是不要出门吧,那个赵戈…赵戈今天在镇上发疯了!”
“怎么回事?”
“他在街上到处抓人问话,有个叫张三的地痞,就多嘴说了句‘你哥不见了关我们屁事’。
“就被那赵戈当场就拧断了胳膊!骨头都露出来了!就在大街上!
“他还放话说,找不到他哥,他就要让留燕村鸡犬不宁!”
高依依的声音带着忧虑,显然在担心赵领的事情暴露,连累自家男人。
陈一天轻轻安抚,眼神中却明灭不定。
赵戈的凶残报复!
武馆弟子那轻蔑如同看蝼蚁的眼神!
朱帅被铁链拖走时那绝望又感激的磕头!
小八幺蜷缩在尘土中绝望的呜咽!
王师兄那阴毒的冷笑!税官袖中那冰冷的银光!
还有那名为“仙草”的、吞噬着无数人性命的毒草!
一幕幕画面,一声声绝望的呼喊,如同冰冷的潮水,在陈一天脑中疯狂翻涌、撞击。
他坐在冰冷的炕沿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彻夜难眠。
力量!权力!
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没有力量,就是待宰的羔羊!
朱帅是,小八幺是,王婶朱父是,今日的自己…
又何尝不是?
赵戈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下一次,自己还能靠小聪明和几两碎银渡过难关吗?安稳度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奢望!
一股前所未有的火焰,在他沉寂的心底猛地燃起,越烧越旺,灼烧着他的血液,也灼烧着最后一丝犹豫。
黑暗中,陈一天的双眼,亮得惊人,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之瞳。
参军!
黑石关卫所!
只有那里,才有一线打破这绝望枷锁的可能!
只有掌握力量,才能在这黑暗的世道,劈出一条生路!
他的拳头,在黑暗中缓缓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