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的喧嚣随着日落渐渐沉寂,疲惫的新兵们拖着灌铅的双腿,三三两两散向简陋的营房。
陈一天正要随人流离开,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一天。”
他回头,看见小旗官刘不群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
刘不群穿着半旧的皮甲,抱着膀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不情愿。
“跟我来。”他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甚至没等陈一天回应。
陈一天微微挑眉,心中了然。
这必然是刘掌柜的意思。
他默不作声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卫所内略显杂乱的道路,向着器械区域走去。
“果然,他跟刘旗官有染!”
“是了,难怪他进展神速…”
“凭什么走后门!”
身后有不少新兵议论纷纷,愤愤不平。
刘不群走得很快,生怕被人看见似的,皮靴踩在硬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他脑子里翻腾着父亲的话:
“…此子将来必成大器!你若是还想往上走,不想一辈子窝在这黑石关当个破落小旗,就听为父的!他若有难处,能帮就帮,结个善缘!”
成大器?
刘不群心里嗤笑一声,就这乡下来的猎户?
除了箭射得准点,力气大点,还有什么?
父亲真是老糊涂了!
可忤逆父亲…想到父亲板起脸的样子,刘不群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算了,不就是送他把破弓吗?权当应付差事。
两人很快来到一处由青石垒砌、戒备森严的建筑前。
门口站着两名持矛军卒,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武备库。
空气里弥漫着桐油、铁锈和皮革混杂的独特气味。
刘不群掏出腰牌,对守卫晃了晃,又指指陈一天:
“新兵陈一天,录为弓兵,按例取弓。”
其实是没这个按例的,毕竟就算是弓兵也得花钱,而且只能拿最次的弓……
守卫验过腰牌,面无表情地放行。
库内光线有些昏暗,一排排厚重的木架整齐排列,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
长矛如林,刀剑生寒,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从高窗透入的光束中飞舞。
一个穿着皂隶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吏员正伏在角落的案上打盹,听到脚步声,不耐烦地抬起头。
“哦,刘旗官大驾光临,何事?”吏员打着哈欠抱拳一礼,显然被打扰了清梦很不爽。
“给他选把弓。”刘不群言简意赅,指了指陈一天。
吏员上下打量了陈一天几眼,见他穿着新兵号衣,年纪又轻,脸上立刻堆起职业性的敷衍笑容:
“哦,新兵啊。按例新兵可是没弓的,就算刘旗官带来的人,我也为难呐。”
刘不群慢条斯理说道:“用我的名额,我记得我升旗官的选弓额度还没用吧?”
“那是,用刘旗官你的名额那就没问题。”
“快快完事。”
刘不群随即抱着膀子往旁边柱子上一靠,闭目养神。
“这些我都能选吗?”陈一天看着几个架子上挂着的弓,有些感慨,又欠刘掌柜一个人情。
吏员随意说道:“能是能,不过得拉得开才能带走。”
曾经就有新兵蛋子,仗着人脉提前选弓,为了耍帅拿了一把最大的力弓,结果当年打仗,新兵的力弓拉不开,被敌军当场砍死,自己也挨了骂。
所以后来,他就要求选弓的人当场试弓,拉不开就别想带走。
他带着陈一天介绍道:“这边,这边,都是制式步弓,一石(200斤)力道,结实耐用,配一壶(30支)普箭。”
他引着陈一天走向一侧,那里挂着几十张形制统一的硬木弓,弓身油亮,弓弦粗韧。
陈一天目光扫过这些弓,手指轻轻拂过弓身,感受着木质和弹性,摇了摇头。他径直走向库房深处。
吏员一愣,连忙跟上:“哎?小哥?那些弓够用了!再往里的都是强弓,你…”
陈一天脚步未停,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一排悬挂在更高、更显眼位置上的弓。
这些弓造型各异,材质明显更佳,弓身更长,弓胎更厚,散发着沉凝的气息。
其中一张弓尤其引人注目:
弓胎主体是深紫色的硬竹,纹理致密如云,两端则镶嵌着色泽深沉的桑榆木梢,整张弓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弓弦坚韧,绷得极紧。
弓架旁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五石惊虎弓(紫竹胎桑榆梢)。
“我可以拿这张吗?”陈一天问道。
吏员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失声道:“五石惊虎弓?!小哥,你…你没开玩笑吧?这可是足足千斤的硬弓!非练筋境的武官或军中神射手不得动用!
“你一个刚入伍的新兵,连桩功都没练透,怎么可能拉得开?
“莫说拉满,怕是连弦都撼不动分毫!”
他连连摆手,语气带着劝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还是拿张一石弓实在!听我的,没错!”
毕竟是刘旗官带着过来的,他还以为陈一天是哪家小公子过来混个名分,以此过渡仕途。
要是像上一个小子因拉不开弓被人砍死,自己这吏员也别想干了。
“上战场又不是耍帅,那是要命的!”吏员诚恳劝道。
连靠在柱子上的刘不群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瞥了陈一天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知天高地厚”的嘲弄。
那五石弓,基本算是这个武库的最大拉力弓,就连他也拉不开!新兵入伍,想啥呢!
看来父亲也是被他的浮夸蒙蔽!
陈一天不为所动,指着那张紫黑色的惊虎弓,语气沉稳:
“就要它。规矩我懂,烦请吏官取弓,一试便知。”
吏员见他态度坚决,又看看闭目养神的刘不群,见后者没有反对的意思。
其实是懒得管,想看陈一天出出洋相。
吏员只得无奈地耸耸肩,嘀咕了一句: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搬来一张高凳,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沉重的惊虎弓取下。
又取了一壶特制的、箭簇格外厚重的四牙箭递给陈一天。
“行吧,既然你执意要用刘旗官的名额选这把弓,那就按规矩来。”
吏员指了指库房后门外的一片小校场,“那边有标靶。六十步外,你若能开弓,射中靶子,这弓和箭就归你。
“若拉不开,嘿嘿,趁早换张石弓,别耽误工夫。”
陈一天接过沉甸甸的惊虎弓,入手冰凉,分量感十足。
他掂了掂,感受着那远超寻常步弓的坚韧。
手指搭上坚韧的弓弦,一股强大的反震力立刻传来,仿佛在抗拒他的掌控。
【射日神通-百石(小成):297\/500!】
【领域神通-蛛迹(小成):178\/500!】
识海中,代表着力量与掌控的神通进度熠熠生辉。
这些日子,他不仅在演武场上疯狂压榨体力,更在每一个深夜,于意念中反复锤炼着开弓引箭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每一分的进度提升,都意味着力量、精度和身体协调性的切实增长!
他并非莽撞。
目前射日神通小成的进度已经过半,他没有准确试过,但估计自己大概有八九百斤的力量。
拉开五石弓应该不成问题!
他原本也想选个一石弓,但后续射日神通突破小成后,势必面临重新选弓的问题,还不如现在一步到位。
他深吸一口气,胸腹间那通过【蛛迹】复刻而来的呼吸法自然流转,一股灼热的力量瞬间从腰脊涌起,贯通双臂!
脚下不丁不八站定,左臂稳稳托住坚韧的紫竹弓胎,如同托住山岳磐石!
搭箭,右臂筋肉坟起,五指紧扣粗弦,猛地发力!
吱嘎——!
令人牙酸的弓弦呻吟声骤然响起!坚韧的紫竹弓胎被一股沛然巨力强行压弯!
粗如小指的弓弦瞬间绷紧,如同满月的轮廓在陈一天身前急速成型!
他手臂上的肌肉如同钢丝般绞缠贲张,额头青筋微凸,显示出这绝非轻松!
吏员原本带着看笑话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小胡子都翘了起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这怎么可能?一个新兵,真的撼动了五石惊虎弓?!
要知道,这可是千斤的拉力!非练筋境不可撼动!他别说练骨,就连气血都没练出来!
刘不群也猛地站直了身体,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愕!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这小子…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嗡!
弓如满月!
陈一天眼神锐利如鹰隼,【蛛迹】领域瞬间锁定六十步外那面厚实的草靶!
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搭箭、扣弦、瞄准一气呵成!粗重的四牙箭带着冰冷的寒芒!
嘣!!!
弓弦炸响!如同惊雷平地起!
那支沉重的四牙箭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乌光,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
噗——嘭!!!
箭矢精准无比地命中草靶正中心!巨大的动能瞬间爆发!
那厚实的、足以抵挡普通箭矢的草靶,竟如同被重锤轰击的朽木,中心处猛地炸开一个碗口大的破洞!稻草碎屑四散纷飞!
箭矢余势不衰,带着一蓬草屑,狠狠钉入后面作为支撑的厚木桩上,入木数寸,箭尾兀自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低鸣!
整个库房内外,一片死寂!只有箭尾颤动的余音在空气中回荡。
吏员张大了嘴,下巴几乎掉到地上,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见了鬼!
他看着靶心那个恐怖的大洞,又看看陈一天依旧沉稳如山的身影,最后目光扫过那张兀自微微震颤的惊虎弓,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轰鸣:
“开…开五石弓?!新兵?…他还没练出气血啊!怪物!
“这刘不群…从哪里挖来这么个怪物?!难道…难道他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给这新兵用了?!”
刘不群也彻底失语,抱着膀子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下,脸上那惯有的冰冷被震惊彻底撕碎。
他终于有点明白父亲那句“必成大器”的分量了!这力量…简直非人!
“啧啧,四牙箭,就得配大力弓!”
陈一天感慨。四牙箭配上大力弓后,破坏力着实惊人!
“吏官,弓和箭,现在归我了吧?”陈一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缓缓收势,气息虽然略显粗重,但眼神明亮,并无脱力之象。
“啊?…哦!归!归你了!”
吏员如梦初醒,慌忙点头,看向陈一天的眼神已带上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小哥…不,陈兄弟!天生神力!真是天生神力啊!这惊虎弓配你正合适!
“四牙箭…我再给你配三十支!不,四十支!库里有富余!”
他手脚麻利地清点好箭矢,连同那张紫黑色的惊虎弓,郑重地交到陈一天手中。
陈一天接过,入手沉甸,心中却涌起一股踏实感。
有了此弓,配合【射日神通】,百步之内,便是练骨境的武官,他也敢一搏!
只是目前拉五石弓尚且有些勉强,一天最多间隔拉十次,拉多了肌肉绝对会拉伤!
他带上弓箭对着刘不群抱拳道:“多谢刘旗官赠弓!他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刘不群看着陈一天扛着弓和箭囊离开武库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是冷哼一声,也转身离去。
只是那背影,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冷漠倨傲。
暮色四合,陈一天背着沉重的惊虎弓和箭囊,踏上了归家的土路。
晚风吹过田野,带着禾苗的清香,却吹不散他心头沉甸甸的压力。
有着“身轻如珠”、“踏雪无痕”的加持,他速度极快,很快就来到村口。
看来有这速度,以后可以每天回来。正好不必挤军屯里的八人通铺。
虽然清霞答应帮忙照看依依,毕竟不是自己在家,还是不太放心。
刚走到村口老槐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从树后窜了出来,一把抓住陈一天的裤腿,正是村里有名的“小八幺”。
“小子!小子!”小八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声音又急又低。
“快…快跑!那个赵戈!他…他要杀你!我亲耳听见的!”
陈一天脚步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但脸上依旧平静。
他蹲下身,按住小八幺瘦削颤抖的肩膀,声音沉稳:“别怕,八幺叔,慢慢说。你听到什么了?”
“就…就在村东头破庙后面!”小八幺咽了口唾沫,努力镇定。
“我去掏鸟窝,躲墙根底下听见赵戈跟几个外乡人说话!
“他说…‘陈一天那小子,竟他娘的成了军户!’‘绝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在卫所习武!等他成了气候就麻烦了!’
“他们肯定在商量怎么对付你,小子,你快躲躲吧!”小老头急切道。
军户身份护体…赵戈能量有限…需证据,不敢明杀…
陈一天脑海中飞快闪过这几个念头。
他感激道:“八幺叔,谢谢你告诉我。我自有分寸。
“记住,这事别跟任何人说,就当不知道。”
他站起身,眼神冰冷如寒潭。
赵戈果然来了!杀掉赵领那天他就知道躲不过,没想到这么快!
就在这时,村口土坡后,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飞快地缩了回去。
陈一天【蛛迹】领域早已捕捉到那细微的动静——是赵领的一个跟班泼皮!
那泼皮连滚带爬地冲向赵家宅院,气都喘不匀就冲进了偏厅。
“戈…戈爷!不好了!陈…陈一天那小子…他…他真当上军户了!
“还…还从卫所背回来一张好大的弓!看着就吓人!”泼皮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
砰!
赵戈手中的茶杯被捏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着血丝从他指缝间流下!
他脸色铁青,眼中翻腾着暴戾的怒火和一丝难以置信!
“军户?!他竟真成了军户?!”
赵戈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好!好得很!”
他猛地站起身,在厅内焦躁地踱了两步,眼神阴鸷得可怕。
“习武?还想成气候?”他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做梦!”
他猛地停下脚步,对着门外厉声喝道:“备马!回武馆,黑石关卫所…少爷也有人在!”
夜色,如浓墨般泼洒下来,将留燕村和远处的黑石关笼罩其中。
一股无形的杀机,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向尚未踏入武道门槛的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