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紧闭,隔绝了门外夜风的嘶鸣。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赵清霞英气眉宇间的一丝忧虑。
她接过高依依递来的粗陶碗,热腾腾的肉汤香气弥漫,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凝重。
“一天,赵戈这疯子…他刚才的眼神,是真的动了杀心!”
赵清霞喝了一口汤,眉头紧锁,“你明天真要去卫所?他万一在半路…”
“他不敢的。”
陈一天撕咬着肥肥的野猪肉,语气斩钉截铁,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至少,不敢正大光明地截杀一个在册军户。”
他放下骨头,抹了抹嘴边的油渍,冷静分析:
“刚才那番举动,恫吓大于实际。他想逼我自乱阵脚,或者逼我动手,给他留下把柄。
“杀心必然重,但他能克制。毕竟…”
陈一天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洞察:“他和他哥赵领一样,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腻。
“就像那夜他哥装醉走夜路一样,虽然最后还是被我宰了。
“赵戈更懂得借势,也更惜命,武馆外门弟子的身份,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枷锁。”
他忽然意识到,赵家兄弟这份隐藏在粗鲁下的心机,或许才是他们能在乡里横行至今的原因。
赵清霞闻言,噗嗤一笑:“喂喂,在我面前都不装了?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赵领是你宰的呀。”
陈一天:“我信任你。”
赵清霞紧绷的神色稍缓,但忧虑未消:“话虽如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武馆在卫所那边有勾连…”
“该来的躲不掉。”
陈一天打断她,目光投向墙角那柄沉重的惊虎弓,“唯有自身够硬,才能砸碎一切暗箭!”
他眼中燃烧的火焰,比灶膛里的火更炽热。
这一夜,留燕村看似恢复了平静,但无形的杀机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澎湃。
翌日,黑石关卫所演武场。
肃杀的晨号声歇,新兵们聚拢,气氛却比昨日更加压抑沉重。
王大力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凑到陈一天身边,络腮胡子都耷拉了几分,压低声音,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陈兄弟!他娘的,老子没忍住!昨儿个晚上,还是花了那冤枉钱!”
他偷偷摸摸地左右瞄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
“找的是李百户手下一个小旗官,花了一两半!学了个囫囵!
“那孙子教得敷衍,但口诀和呼吸节奏老子记下了!是真他娘有用,老子现在练桩功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他猛地抓住陈一天的手臂,眼神急切:“兄弟,你听好了!吸气的时候要沉丹田,想象气往下走…呼气的时候…还有口诀……”
“老王!”
陈一天反手按住王大力粗壮的手腕,力道沉稳,打断了他。
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杀猪匠是真够义气!但正因如此,更不能害他。
“真不用!”陈一天眼神真挚,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法子行不通。”
他目光扫过远处几个眼神闪烁、明显在盯着这边的武馆背景新兵,低声道:
“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你私底下教我,一旦被捅出去,教你的那个小旗官顶多挨顿训斥罚点饷银,你呢?
“轻则被穿小鞋赶出卫所,重则扣上个‘私传军技’的帽子,发配去修长城!为了我,不值当!
“而且,我有法子。”
王大力张了张嘴,看着陈一天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了看远处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狠狠一跺脚,络腮胡子气得直抖:
“他娘的!这狗日的世道!憋屈死老子了!”
他理解陈一天的顾虑,但这份憋屈,烧得他心口疼。
陈一天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言,转身走向演武场角落。
他的目光落在昨日申百户、常群等人演练桩功剑法的地方,【领域·蛛迹】无声开启!
十丈方圆,纤毫毕现!
此前那些被复刻下来的、零碎杂乱的呼吸节奏片段,如同破碎的拼图,再次在脑海中飞速组合、推演。
结合自己昨日强练到第三十三式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感受,一个清晰的认知浮现在心头:
呼吸法,并非《军伍剑法》入门不可或缺之物!
它的作用,更像是一种“杠杆”和“放大器”!
没有它,照样可以练!
只是…需要承受远超常人的巨大痛苦!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发力,每一次剑招转换,心肺都如同被架在烈火上反复炙烤!
就像在布满荆棘的绝路上狂奔,每一步都鲜血淋漓!
“无非是多承受些痛苦!”
陈一天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官道上醉醺醺的身影!
而且,陈一天内心有所猜测,用那复刻而来的呼吸法,可能会妨碍对气血的感知。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肺腑,非但没有带来舒缓,反而像是点燃了引信!
“喝!”
一声低沉的吐气开声,陈一天动了!
他不再纠结于模仿那些零碎的呼吸节奏,而是完全摒弃!
动作,就是动作!
力量,就是力量!
痛苦?来吧!
他重新从《军伍剑法》第一式“起手式”开始!
沉腰坐胯,桩如磐石!
手中那柄普通的制式铁剑,此刻仿佛重逾千斤!
没有呼吸法的引导,每一次拧转腰身,每一次挥臂刺剑,都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疯狂擂动!
咚咚咚!心血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肺部更是如同塞满了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吸气都带来灼烧般的剧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滚烫的铁锈腥甜味直冲喉头!
【第三式…第七式…第十二式…】
汗水瞬间涌出,浸透号衣,在初冬的寒风中蒸腾起白蒙蒙的热气。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沉!
剑锋破开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不再是昨日那种轻灵的呼啸!
那声音,充满了力量与痛苦交织的沉重感!
演武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常群站在不远处,身边围着几个同样学了呼吸法的“精英”,看着陈一天那近乎自虐般的疯狂练习,看着他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坚毅的脸庞,眼神复杂。
王大力更是看得眼眶发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陈兄弟…他…他这是不要命了啊!”王大力喃喃道。
“哼!”常群身边一个瘦高个新兵嗤笑一声,“没呼吸法硬练?逞什么能!等着练废吧!”
“闭嘴!”王大力猛地扭头,铜铃般的眼睛怒视着那人,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你懂个屁!陈兄弟这叫骨气!比你们这帮花钱买屁闻的软蛋强百倍!”
“王大力!你骂谁软蛋!”瘦高个顿时急了。
“骂的就是你!还有你!”王大力豁出去了,手指差点戳到常群脸上,唾沫星子横飞。
“还有你那狗屁二舅!别以为老子不知道!就是你们这帮狗日的串通一气,故意刁难陈兄弟!呸!什么玩意儿!”
“王大力!”
常群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被当众揭穿,那份伪装的平静彻底撕碎,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二舅行事自有道理!人脉背景,那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陈一天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怨不得旁人!”
他这话,几乎是变相承认了打压的存在!
“实力?哈哈!”王大力怒极反笑,指着常群的鼻子。
“靠你二舅?靠你那个什么狗屁少馆主?那也叫实力?那叫下三滥!老子看不起你!”
常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中闪过一丝羞恼,但最终化为冰冷的决绝:
“随你怎么说!这世道,成王败寇!选庭的名额,我势在必得!陈一天…他走不通的路,我替他走!”
阵营的分化,在赤裸裸的利益和现实的冰冷面前,清晰得如同刀刻。
不远处的营帐旁,小旗官刘不群抱着膀子,默默看着这场冲突,也看着场中那个挥汗如雨、近乎搏命的身影。
他眼神复杂,几次脚步微动,似乎想上前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
但目光扫过远处申百户营帐那飘动的帘子,又瞥见罗百户那边投来的冷漠目光,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颓然收回了脚步。
“唉…”
他低声自语,带着深深的惋惜和一丝无奈的自嘲。
“天生神力又如何?箭法通神又如何?刚来就搅进这浑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卫所的水,深着呢…你自求多福吧。”
他摇摇头,转身走向器械库,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嘿嘿嘿…”
一个略显油滑的笑声在人群边缘响起。
只见贾沃隆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胡茬满面,不修边幅,手里还捏着半块不知从哪里顺来的干饼。
他一边啃着饼,一边眯着眼看着场中苦练的陈一天,又扫了眼神情各异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那些营帐上,啧啧摇头:
“骨气?人脉?嘿嘿,都是浮云呐!”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嘲讽。
“你们以为,百户大人们真在乎谁学不学得会那劳什子呼吸法?”
他咬了一口饼,含糊不清地说着,木色的眼神却异常清醒。
“他们在乎的,是账面上那一个个‘人头’!是能领到多少饷银!是能克扣多少口粮!”
“新兵?练不练得成武卒?关他们屁事!”
“多一个练成的武卒,就多一份资源开销,少一份克扣的油水!懂吗?”
“饭盆就那么大,多一个武卒分配,他们就会少得一分,即便那一分微不足道,但积少成多嘛。”
“这卫所啊,从上到下,早就烂透了!吃空饷,凑人头,才是根本!”
“腐败?嘿嘿,那都是明面上的规矩了!铁幕一块!你们这些小虾米,还想在里面扑腾出浪花?”
他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破了新兵们最后一丝幻想。
长裙最终呵斥道:“姓贾的!动摇军心该当何罪!还不赶紧闭嘴。”
“好好好,我闭嘴,闭嘴还不行吗?”贾沃隆走到校场边,倒头就睡。
演武场上,一片死寂。
只有陈一天那沉重如铁锤般的剑风声,还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
呜!——呜!——呜!——
铁剑撕裂空气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陈一天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中。
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心脏狂跳,仿佛随时要炸开!
喉咙口那股腥甜,越来越浓,几乎要压制不住!
但他眼神却亮得惊人!
没有呼吸法?
那就用意志去扛!
用这身骨血去熬!
第二十九式!刺剑式!
第三十式!撩剑式!
第三十一式!格剑式!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形,反而在极致的痛苦压迫下,变得愈发凝练、纯粹!
仿佛那柄铁剑,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汗水早已流干,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赤红,蒸腾的热气在他头顶形成一片小小的白雾!
“呃啊——!”
当第三十五式“崩山式”全力使出时,陈一天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一股滚烫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
噗!
一小口暗红的鲜血,从他紧咬的牙关缝隙中喷溅而出,落在身前冰冷的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陈兄弟!”
“一天!”
王大力和闻声赶来的赵清霞同时惊呼!
赵清霞终究不放心,跟来了卫所。
周围的新兵也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吐血了!
硬练真的会出人命!
然而,就在这鲜血喷出的刹那!
陈一天非但没有倒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反而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
就在那心肺欲裂、气血逆冲的极致痛苦顶点!
就在那口鲜血喷出的瞬间!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无比灼热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强行唤醒,猛地从他四肢百骸最深处,从每一寸饱受摧残的筋骨血肉之中,轰然爆发!
它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顽强与炽烈!
它并非流淌,而是…燃烧!
像是一点火星,骤然点燃了干枯的草原!
“气血…是气血?!”
陈一天心神剧震!
这感觉…与射日神通反馈的力量热流截然不同!
它更原始!更狂暴!更…属于这具身体本身!
它并非源于系统,而是源于这具身体在绝境压迫下,被强行压榨、熬炼出的生命本源之火!
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第三十六式!破阵!”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响彻演武场!
陈一天无视了嘴角的血迹,无视了身体的哀鸣,将最后一丝意志、最后一点刚刚点燃的气血之火,全部灌注于双臂!
他双手握紧剑柄,以枪法中最刚猛无俦的“破阵式”姿态,将那柄沉重的制式铁剑,当作一杆无坚不摧的大枪!
腰如弓崩!臂似雷震!
呜——!!!
铁剑撕裂空气,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尖啸!
剑锋所指,前方数丈内浮动的微尘被狂暴的气流瞬间排开,形成一道短暂而清晰的真空轨迹!
剑风如龙!咆哮而出!
这一剑,没有呼吸法引导的真气,没有功法加持的威能,有的只是纯粹的、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血肉之力与不屈意志!
砰!
不远处一个用来练习刺击的厚实草人桩,被这股狂暴的剑风余波扫中,竟猛地向后一仰,胸口草屑纷飞!
整个演武场,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惨烈而刚猛的一幕惊呆了!
王大力张大了嘴,忘了呼吸。
常群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本来凭借呼吸法即将反超陈一天的他,此刻内心震撼,呆若木鸡。
赵清霞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既有担忧,更有震撼。
一天没有功法打底,没有呼吸法辅助,更没有药补滋养,竟然练出来一丝气血!
虽然那丝气血极其微弱,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好个隐藏的天才!”赵清霞啧啧称奇,自从来到留燕村,她几乎只和陈一天来往。
完全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天赋。
“嘶啦…”
就在这时,旁边营帐的帘子被掀开。
刚刚端着杯热茶,腆着肚子准备出来“巡视”的申田中申百户,恰好看到了陈一天吐血挥剑、剑风撼动草人桩的最后一幕!
噗!
他喷了一口,手中那杯滚烫的热茶,一个没端稳,直接泼在了自己肥厚的裤裆上!
“嗷!”
申百户被烫得一个激灵,原地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裤裆。
但他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睛,却死死盯着场中那个拄着剑剧烈喘息、嘴角带血却眼神亮如星辰的身影,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骇然!
“气血?!这狗比玩意儿…他真能练出来?!”
“不可能!”
“怎么可能?!没有呼吸法!没有功法!没有药引温养!他…他怎么能…怎么能硬熬出气血?!”
“这…这他娘的…是怪物吗?!”
申田中皱眉思索,眼神明暗不定,随后神色一定,仿佛下了什么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