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拳门一百多号弟子,近三百杂役,此刻如同热锅上焦头烂额的蚂蚁,在几条濒临失控的长龙间疲于奔命。
嗓子早已喊劈了,发出的都是破音;腿脚像灌了铅,在冰冷的雪地里机械地挪动。
汗水浸透了里衣,又被刀子般的寒风吹透,凝结成冰,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冷。
还好他们多少习练了些把式,要不然可能熬不动。
维持秩序的木棍被挥舞得呼呼作响,却挡不住汹涌的人潮。
几张临时支起的、摇摇欲坠的条桌后,几个负责登记的弟子脸色苍白,手指冻得僵硬通红,头也不抬地嘶吼着,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下一个!快!名字!住哪?娃多大?!”
“王二狗!城西柳树巷!娃十三!”
“你他娘这是男娃吧?”
“武爷,从小当女娃养的,除了下面,什么都跟女娃一样……”
“滚…领了粥赶紧滚!”
“哎,诶,谢武爷,谢武爷……”
“下一个!”
“张大壮!张家村的!娃十一!”
毛笔蘸着劣质墨汁,在粗糙的草纸上飞快地划过,留下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和数字,记录着这场末世般的求生图景。
刘粉骑着一匹和她同样疲惫的白马,刚从城外十里亭张贴完最后一波告示回来。
白马喷吐如雾,浑身热气腾腾。
冷风如刀,刮得刘粉脸颊生疼,粉色劲装上落满了雪沫。
她看着眼前这如同沸腾地狱般的庞大人潮,秀眉紧锁。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但更深的是一种焦灼与无力感。
赵清霞要的是“越多越好”的武道苗子,是未来能护卫家宅的力量。
可眼前这乌泱泱、数不清的人头,九成九是冲着那十两银子和两斤救命粮来的!
那些面黄肌瘦、眼神呆滞的女童,有几个能真正点亮那测试天赋的玄气石?
真正的好苗子,恐怕是沙海淘金,百中无一!
这巨大的投入,这混乱的场面……她感到一阵眩晕。
“来人!再支两口大锅!多熬点粥!稠一点!”
刘粉强打精神,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旁边一个嘴唇冻得发紫的弟子。
“师妹!武馆余粮不多了,这么做怎么跟师父交代!”张东一脸急切地找来。
“三师兄,请你执行!”刘粉看着张东的眼睛,直到张东避开。
她甚至懒得解释。
而且…也没有必要解释了!
有时候,计策,还不如陈一天那种霸道好使!
她看到有些拖家带口排了一天队的乡民,大人孩子都冻得嘴唇发紫,眼神涣散,再这样下去,怕是人没测完,就要先冻死饿死在门前了!
必须加快施粥,先稳住人心。
见三师兄反应无效,立刻有杂役应声,手忙脚乱地搬出两口巨大的铁锅,在避风处架起柴火。
很快,三口带着谷物焦香的热气升腾起来,像一根无形的钩子,牢牢抓住了所有饥肠辘辘的目光。
施粥速度加快,人群的骚动略微平息了一些,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翻滚的米汤,吞咽口水的声音汇成一片压抑的潮声。
此刻测试与否不重要了,毕竟具有武道天赋的苗子少之又少。
能喝一口热粥,能领两斤米,那才是重中之重。
前面有人家女娃检测出天赋,爆发了一阵轰动。
那父亲拿到十两银子和一张娃的卖身契,开心得合不拢嘴。
武馆当然不可能白白做好人。
被武馆选中,就等于卖给了武馆。这一条在告示上写得很清楚。
一些没被武馆选中的,拎了两斤米,转手就将女儿卖给路过的牙婆。
就在这片混乱、绝望与病态渴望交织的漩涡边缘,一阵清脆而从容的马蹄声,如同玉珠落盘,突兀却又清晰地切了进来。
哒、哒、哒……
三骑踏着扫过积雪的街道,从城门方向悠悠而来。
他们仿佛自带无形的屏障,所过之处,汹涌的人潮如同被利刃劈开的浊浪,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一条通道。
“是官爷,官爷来了!”
“小声点,不想活啦!”
嘈杂的声浪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或惊疑、或敬畏、或纯粹被那华贵气场所震慑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当先一骑,正是陈一天。
他一身玄青色的劲装外罩半旧却厚实的玄色皮袄,腰间挂着黑剑『无敌』,身形挺拔如松,嘴角噙着一丝惯常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懒散笑意。
仿佛眼前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不过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鹰隼,冷静地扫过一张张冻得青紫变形的脸,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麻木的女童,扫过忙得如同没头苍蝇的铁拳门弟子……
最终,那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刚刚下马、正看向他们的刘粉身上。
他左侧,是高依依。
一件通体雪白、毫无杂毛的银狐毛皮大氅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般的桃花面。
那脖子上露出的肌肤欺霜赛雪,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双颊天然带着健康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花瓣。
饱满的唇瓣是天然的嫣红色,微微上翘,仿佛时刻含着三分温柔的笑意。
寒风卷起她鬓边几缕未曾束好的乌黑发丝,轻柔地拂过白玉般的脸颊和光洁的额头。
她微微侧头,对身旁的赵清霞轻语了一句什么,声音温柔悦耳,如同山涧清泉叮咚,又似上好的古筝拨动了最细的那根弦。
竟奇异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人声,清晰地落入附近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然而,那双弯弯的、如同月牙般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澄澈而疏离的清冷。
如同雪域高原上万年不化的寒冰,将所有的喧嚣、苦难与污浊都隔绝在外,只倒映着纯净的天空和身侧的人。
那不是与生俱来的贵气,是历经磨难后筑起的心防。
右侧,是赵清霞。
她同样策马而行,一身笔挺的玄色千户常服外,罩着同色的锦缎镶毛大氅。
身姿笔直如出鞘的青锋,比身旁的高依依还要略高一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她一手控缰,姿态从容,另一手随意地搭在腰间那柄幽蓝长剑上,纤细的手指宛如青葱。
那把名为“仲春”的长剑,周春廷死后被申胖子霸占,由于他已经“继承”了周千户的狼妖和兔妖,没好意思再霸占符宝仲春,于是转赠赵清霞。
赵清霞英气的脸庞线条清晰利落,如同最好的工匠用冷玉雕琢而成,带着惯有的、生人勿近的清冷。
寒风吹过,拂动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如秋水寒星般的眸子。
她的目光没有高依依那种温柔的疏离,而是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冷静、精准、扫掠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掠过一张张写满渴望与绝望的脸庞,掠过那些在寒风中如同鹌鹑般颤抖的女童,掠过忙得汗流浃背、灰头土脸的铁拳门弟子……
最终,那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稳稳地定格在刚刚下马、粉衣上沾着雪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惊愕的刘粉身上。
刘粉心头猛地一跳,仿佛被那两道目光同时刺穿!
一股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因疲惫而微驼的腰背,迅速将脸上那一丝慌乱和倦色压下,努力换上副恭谨却不失体面的神色。
甚至试图挤出一个训练过的、得体的微笑,但嘴角却僵硬得如同冻住。
她看到自己粉色劲装上沾染的泥点和雪水,看到冻得通红、指甲缝里还带着墨渍的双手。
再对比马上那两位如同画中走出的仙子,一个温婉清贵如九天明月,一个英气凛然似雪岭红梅……
自己这“大小姐”的派头,在这两位真正的贵人面前,简直像个粗鄙的乡下丫头,连她们身边的侍女都不如!
巨大的落差让她心头泛起一阵苦涩。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何自己做不了老三了。
她好像也理解了,为何有人争着做这老三。
似乎只要跟着陈一天,丑小鸭也能变凤凰。
她深吸一口冰冷刺骨、混杂着汗臭与粥米气息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陈一天身边那个位置的隐秘渴望与不甘。
老四……
她紧了紧腰间的绯红束带,然后迈开脚步,朝着那三骑如同世家贵族的存在迎了上去。
粉色的身影在灰暗、绝望的人潮中,如同一点微弱的萤火,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孤伶而渺小。
就在她快要走到马前时,武馆大门内负责天赋检测的弟子区,突然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
“亮了!亮了!我的老天爷!蓝光!好亮的蓝光!”
“快看!是那个……那个脏得像泥猴一样的小丫头!”
“天赋!是上好的玄骨天赋!我的亲娘嘞!”
惊呼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死寂的人群!
无数道目光,包括陈一天、赵清霞、高依依,以及刚刚走到马前的刘粉,都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那简陋的测试台前,负责检测的玄气石球正爆发出璀璨夺目的湛蓝色光芒,将周围映照得如同深海!
光芒的中心,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衣衫褴褛,小脸脏污得看不清五官,枯黄的头发如同乱草,赤着的双脚冻得乌青肿胀,裂开的口子还在渗着血丝。
小女孩名叫杨羽墨,排在李玉瑶身前。
李玉瑶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吓呆了,那双空洞死寂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丝期待的光。
她茫然地、下意识地抬起头,盯着那颗能决定自己命运的玄气石。
十两银子……武道天赋……玄气石光芒……
李玉瑶那早已冻僵、死去的小小心脏,突然狠狠撞了一下,然后微微地、茫然地跳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