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浸透了脏污墨汁的海绵,沉重地压下来,将废弃铁路桥和干涸的河床一同拖入昏暗。雨终于停了,但空气里饱和的水汽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凉意,沁入骨髓。
陈默在霞姐的搀扶下,踉跄着钻出桥洞。双脚重新踏上泥泞的地面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不得不停下,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上急促喘息。高烧虽退,身体却像被掏空了一般,左肩的伤口在移动中持续散发着沉闷的痛楚,提醒着他远未康复的现实。
“能走吗?”霞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警惕地环视着四周,暮色是最好的掩护,但也可能是猎食者最喜欢的狩猎时刻。
陈默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气力说话。他尝试着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无力,左半边身体因为刻意避免牵动伤口而显得格外僵硬。
霞姐不再多言,选定了一个方向,搀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踏上逃亡之路。他们没有走大路,甚至没有走那些明显的小径,只是在荒草、乱石和废弃的建筑残骸间穿行,如同两只受伤的野兽,本能地寻找着最隐蔽的路径。
夜色完全降临,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都市边缘光污染的干扰下,顽强地透出些许微弱的光芒,勉强勾勒出周围景物扭曲的轮廓。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陈默感觉自己的体力即将再次耗尽时,前方出现了一片规模更大的废弃工厂区域。锈蚀的龙门吊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 silent 地矗立在夜空下;残破的厂房窗户黑洞洞的,像是无数只失去瞳孔的眼睛。
霞姐带着他,绕过一个堆积如山的工业废料堆,钻进了一个半埋在地下的、似乎是以前用来存放小型配件或工具的库房。入口被几块扭曲的铁板半掩着,里面空间不大,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机油和尘土的气息,但至少能遮风,也比桥洞干燥一些。
“在这里休息一下。”霞姐将陈默扶到墙角一堆不知名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麻袋上坐下,自己则快速检查了一下这个临时藏身点。
陈默瘫靠在麻袋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他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虽然污浊但相对稳定的空气,努力平复着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过度换气带来的眩晕。
霞姐检查完毕,确认暂时安全后,才在他对面找了个地方坐下。她没有开灯,两人就隐没在库房深沉的黑暗里,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证明着对方的存在。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有太多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陈默先开了口,声音在寂静和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个标记……是什么?”
他虽然在桥洞时因虚弱未能察觉霞姐的异样,但醒来后她瞬间的紧绷和之后一路上的格外警惕,让他直觉那绝非寻常。
霞姐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一个信号。”她的声音低沉,“来自一个……我们之前没有接触过的层面。一个地下网络。”
“敌人?”陈默追问,心提了起来。
“不确定。”霞姐的回答带着深深的疑虑,“亦正亦邪,行事莫测。他们通过药盒传递标记,可能是示好,也可能是标记猎物。但无论如何,被他们注意到,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
陈默不再说话。又一个未知的变量被投入了本就混沌不堪的棋局。白先生,“老刀”,现在又多了这个神秘的地下网络……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四周都是窥探的眼睛和潜在的利刃。
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陈默感到一阵阵发冷,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
“冷?”霞姐察觉到了他的细微动作。
“嗯。”陈默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一阵窸窣声,接着,一件带着微凉体温、但比空气温暖一些的外套轻轻盖在了他身上。是霞姐之前穿在里面的那件。
“凑合着。”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
陈默愣了一下,没有拒绝。外套上残留的、极淡的冷冽香气,与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汗水和药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感觉。这微不足道的暖意,在这冰冷绝望的处境中,竟显得有些不真实。
他靠在粗糙的麻袋上,盖着那件外套,仰头透过库房顶棚的几处破洞,望向那片被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灰蓝色的夜空。几颗星子在破洞的边缘顽强地闪烁着,光芒微弱,却固执地穿透了这工业废墟的沉重与死寂。
身体的极度疲惫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但他强撑着没有立刻睡去。大脑在缓慢地运转,梳理着混乱的线索,评估着自身的状态。
伤,很重。体力,接近枯竭。敌人,强大而未知。
希望,渺茫得如同窗外那几点星光。
但是,阿鬼还活着。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坚实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右手,隔着衣服,再次感受到那个读取器坚硬冰冷的轮廓。证据还在。复仇的火种未熄。
然后,他的左手,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移动,轻轻按在了左肩包扎好的伤口上。纱布粗糙的触感下,是依旧灼热跳动的痛楚。
这痛楚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机会。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遥不可及的星光,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集中到感受体内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生机上。
黑暗中,霞姐静静地看着他模糊的轮廓,看着他即使陷入半睡半醒也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抿紧的嘴唇。她能看到他胸口随着呼吸轻微的起伏,能听到他逐渐变得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她不知道那个十字标记最终会带来什么,不知道“老刀”的阴影何时会再次笼罩,更不知道他们能否活着拿到加密器,救出阿鬼。
但她知道,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充满铁锈与尘埃的废弃库房里,他们暂时安全。而身边这个年轻人,如同这废墟中顽强生存的野草,又一次从死亡的边缘挣扎了回来。
她轻轻挪动了一下位置,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也闭上了眼睛。
库房外,夜风掠过锈蚀的钢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
而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冰冷的铁锈与微弱的星光见证下,汲取着短暂的喘息,为下一场未知的、必然更加残酷的逃亡,积蓄着微不足道、却也是全部的力量。
寂静中,陈默放在伤口上的手,无意识地,微微收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