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沟的噩梦虽已甩在身后,但阴影却如附骨之疽般缠绕着整支船队。咸腥的海风卷着潮湿的雾气,在甲板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如同未干的泪痕。旗舰“镇海号”的舱室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连鲸油灯跳动的火苗都显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昏黄的鲸油灯下,军医官周老拐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汗珠和不知名的草药碎屑——那是他从南洋雨林里采来的解毒草,此刻却在掌心揉得稀烂,汁液染绿了指缝。他颤抖着用银质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去朱慈兴手臂上一片乌黑肿胀、边缘溃烂流脓的叮咬伤口表面的腐肉和粘稠分泌物。刀刃划过之处,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血肉,像一块被水泡透的腐木。
每刮一下,朱慈兴的眉头便紧锁一分,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胸前的龙纹刺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但他紧抿着唇,一声未吭,只是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的鲛鱼皮被攥得发烫。伤口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蠕动感,像有无数条细虫在噬咬骨髓,带来阵阵钻心的麻痒刺痛,让他指尖都泛起了痉挛。
“陛下…”周老拐的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恐,他举着银刀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这…这不是寻常的毒虫叮咬!伤口深处有…有东西!像是…虫卵!”他忽然用刀尖挑起一点半透明的薄膜,里面隐约可见蜷曲的轮廓,“老朽行医数十年,从滇西到闽南,见过瘴气毒蚊,也治过蛇蛊咬伤,却从未见过如此歹毒之物!这虫卵遇血即活,还在往肉里钻啊!”
他猛地指向旁边一个铜盆,里面盛着从伤口清理出的污物,几粒米粒大小、呈暗紫色的虫卵在脓血中微微颤动,外壳上甚至能看到细密的凸起,像是无数只微型的脚。其中一粒突然裂开,钻出一条细如发丝的白虫,在血水里扭了扭,瞬间又钻进了腐肉中。这一幕让舱内的亲兵都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忍不住别过脸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郑成功裹着那件由无数军民布片缝成的“百家衣”,斜靠在软榻上。这件衣服原是番社族人连夜缝制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布片上还留着针线的毛边,却被他咳出的血染上了点点暗红,像开了一丛绝望的花。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灰败,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如同蒙上了一层死气,连嘴唇都泛着青黑。
虽然降头师的核心法阵被破,但显然那临死前的反噬诅咒并非虚言。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般的杂音,仿佛肺叶已被蛀空。喉间滚动着压抑不住的呛咳,每一声都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让他瘦弱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冯保捧着一碗刚煎好的参汤,参片是从巴达维亚总督府搜来的,熬得浓黑如漆,却被他无力地推开,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抓出几道褶皱。
“咳…咳咳…是…是‘腐血蛊’…”郑成功的声音微弱嘶哑,仿佛从破败的胸腔深处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南洋…最阴损的降头之一…传自爪哇黑巫…虫卵入血…吸食生气…待其孵化…宿主便…便会浑身溃烂…如同被万千虫蚁啃噬…”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鲜血再次染红了捂嘴的素帕,那帕子原是他女儿绣的并蒂莲,此刻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朱慈兴看着铜盆里蠕动的虫卵,又看向郑成功衰败的模样,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不是炮弹与火枪的对决,这是来自阴影深处的、无孔不入的毒刃!它藏在潮湿的空气里,躲在幽暗的密林间,甚至依附在风中的尘埃上,让人防不胜防。
他猛地想起从降头师身上搜出的那块用油布包裹、散发着刺鼻异味的黑色膏状物——被邪法“加持”过的金鸡纳霜!那东西本是治疟疾的良药,此刻却成了散播虫卵的载体。清虏收购此物,其目的昭然若揭!他们不仅要物理上攻占东宁,更要用这源自殖民者与土着邪术结合的毒物,从内部瓦解、灭绝东宁的生机!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是死于刀枪,而是死于无形的蛊虫,死于恐惧与溃烂!
“可有解法?!”朱慈兴的声音因愤怒和焦虑而微微变调,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目光死死盯着周老拐,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周老拐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恕罪!老朽…老朽只能用雄黄、鹤顶红混着西洋的金鸡纳霜,暂时压制虫卵活性!但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需寻精通南洋巫蛊的高人,或…或找到下蛊者所出的‘母蛊’根源,方能彻底拔除!否则…否则不出半月,这虫卵便会遍布全身…届时…”后面的话,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但舱内的人都懂——那将是比死更痛苦的折磨。
就在这时,舱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海腥气和浓重的杀气。王秀奇闯了进来,他的藤甲上还沾着黑水沟的泥浆,甲片缝隙里卡着几根水草,身上的伤口渗出血迹,将红漆的藤甲染得更深。他脸上、手臂上也有几处被毒虫叮咬的痕迹,虽已用草药敷过,但红肿未消,边缘泛着诡异的紫色。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封从降头师身上搜出的密函和翡翠扳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那枚翡翠捏碎。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仿佛要喷出火来,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陛下!国姓爷!”王秀奇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的铁器,“审出来了!那妖道骨头虽硬,挨了三十鞭子都不肯开口,但藤甲兵的‘蚁刑’让他开了口!”他口中的“蚁刑”,是番社对付叛徒的酷刑——将人绑在蚁穴旁,让食人蚁顺着伤口钻进身体,那种痒痛比凌迟更难熬。
“指使他的人,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新任总督——范德林!”王秀奇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是那个三年前从热兰遮城逃走的杂种秘书!当年他带着荷兰人的账簿跑了,我们都以为他死在了海上,没想到这狗东西竟摇身一变成了总督!”
他举起那枚在幽暗灯光下泛着阴冷绿光的翡翠扳指,上面雕刻着一只扭曲的鹰,鹰嘴处镶嵌着一点血红的珊瑚,“这扳指,是清虏福州将军达素的心腹信物!那妖道招供,达素给了范德林承诺:只要能除掉陛下和东宁的核心战力,台湾北部所有荷兰商馆的独占权归他,再加吕宋三座香料岛!范德林这狗贼,用这妖道和邪术,就是要拖住我们,等清虏和荷兰舰队追上来,前后夹击,彻底绞杀东宁!”
“范德林!”朱慈兴眼中寒光爆射,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瞬间勾起了玳瑁屿血战的记忆!那个胸前挂着熔铸万历通宝的亵渎十字架、眼神怨毒的金发身影,那个在热兰遮城废墟里狂笑的刽子手!新仇旧恨如同火山般在胸中翻腾,让他手臂上的伤口都疼得更厉害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舱壁上,震得木屑簌簌落下,在地上积成一小堆,“这邪术根源,必在范德林处!他人在何处?!”
“妖道招供时,已经快断气了。”王秀奇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怒火,声音却依旧带着颤抖,“范德林根本没留在巴达维亚!他知道我们迟早会打回去,带着荷兰残存的主力舰队,还有他搜罗的一批邪术师——有爪哇的黑巫,有葡萄牙的传教士叛徒,甚至还有几个被他胁迫的华人方士,以及爪哇土王提供的‘血祭品’——足足两百个俘虏,逃往了苏门答腊岛西海岸一处极其隐秘的荷兰种植园!”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那里原本是种胡椒的,现在…现在被他改造成了炼制邪术和‘人蛊’的巢穴!妖道说,范德林要用无数生魂和邪物,养出一只‘百鬼蛊’,作为对抗陛下的最后武器!他还说…那里的胡椒藤下,埋的不是肥料,是人的骸骨!”
舱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鲸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扭曲而狰狞。朱慈兴缓缓站起身,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他知道,这场仗躲不过去了,不仅要面对枪炮与舰队,还要踏入那片由骸骨与邪术构筑的地狱,亲手斩断这附骨之疽的根源。
“冯保,”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传令下去,船队改道,直奔苏门答腊!”
“陛下,那种植园地势险要,又有邪术…”冯保欲言又止。
“就是刀山火海,孤王也要闯一闯。”朱慈兴望向舱外,漆黑的海面上,只有船帆在风中猎猎作响,“范德林想用邪术毁了东宁,孤王就用他的骨头,给东宁的土地当肥料。”
他的目光落在郑成功身上,后者虽然虚弱,却缓缓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周老拐默默收拾着铜盆,将那些蠕动的虫卵用烈酒浇透,点燃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微的哀嚎。
王秀奇握紧了手中的翡翠扳指,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船队在夜色中悄然转向,朝着苏门答腊的方向驶去,甲板上的士兵们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地狱,但每个人的腰间,都多了一小包雄黄和艾草——那是对抗邪术的最后防线,也是他们必须守护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