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朱慈兴被严密地“保护”在寝殿内“养病”。太医进进出出,药味弥漫。郑芝龙派来的心腹宦官和卫兵将寝殿围得水泄不通,美其名曰保护圣体,实则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隆武旧臣几次求见探视,都被郑芝龙以“陛下需静养”为由挡了回去。
朱慈兴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显得异常虚弱。他配合着太医的诊断,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但在他紧闭的眼皮下,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林清越的警告、郑芝龙的野心、郑成功的沉默、那半块“永历”玉牌、以及那杯毒酒……无数的线索在他脑海中翻腾、碰撞。
第三天深夜,万籁俱寂。负责煎药的太监(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眼神却偶尔闪过一丝精明的年轻人)如同往常一样,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来。他将药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退下,而是飞快地扫视了一眼门口守卫的影子,然后迅速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看起来空白的粗糙草纸,飞快地塞到了朱慈兴的被子下面!
“陛下,该用药了。”他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着,同时使了个极其隐晦的眼色。
朱慈兴心头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装作虚弱地抬手想去端药碗。那太监立刻上前一步,假意搀扶,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门口可能投来的视线。朱慈兴的手指在被下迅速摸到了那张纸,紧紧攥住。
太监“服侍”他喝了两口药(朱慈兴强忍着恶心咽下),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待殿内只剩下他一人,朱慈兴立刻翻身坐起,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病人。他迅速从枕下摸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他之前借口要“嗅香醒神”向太医要来的,里面是气味浓烈的醋。他小心地将醋倒在一个空杯子里,然后屏住呼吸,将那张空白草纸展开,轻轻地浸入醋中。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空白的纸面上,在醋液的浸润下,迅速显现出清晰的字迹!是极其工整有力的蝇头小楷!朱慈兴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凑近烛光,仔细辨认:
> 臣郑成功泣血顿首,冒死密陈:
> 陛下明鉴!林清越其人,绝非忠良!臣已查明,其父林元度虽为隆武旧臣,然林清越本人早与盘踞巴达维亚之荷兰东印度公司暗中勾结!彼等图谋,乃借陛下新立之名,假意拥戴,实则欲操控朝廷,独霸南洋香料、瓷器、生丝贸易之巨利!林清越接近陛下,告密郑芝龙,其心叵测,意在挑起陛下与太师乃至臣父子相争,彼则坐收渔利,引红夷为奥援,祸乱东南!其行径,实乃通敌卖国,罪不容诛!望陛下万勿轻信其言,务必严加提防!臣已密令水师戒备荷兰船队异动,然事涉陛下安危与朝局,臣不敢擅专,特冒死密奏!陛下保重!
落款处没有签名,但字里行间那股刚烈忠直、焦灼急切的气息,以及那熟悉的笔锋走势(朱慈兴在船上见过郑成功签署的命令),让他确信这的确是郑成功的亲笔!
朱慈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全身!林清越!这个昨夜还一副忠臣孝子模样、以死告密的隆武旧臣之子,竟然……竟然也包藏着如此祸心!通荷兰人?独占南洋贸易?他告发郑芝龙通清,是真的?还是为了更大的图谋?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
几乎就在他读完密信,将信纸凑近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的同时,寝殿的门被轻轻叩响了。这次进来的,是郑芝龙身边一个心腹幕僚,脸上带着惯有的谄媚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
“陛下,太师忧心陛下龙体,特遣小人送来安神参汤。”他放下一个精致的食盒,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压低声音,用一种仿佛分享天大秘密的口吻道:“另外,太师收到密报,事关重大,不敢不禀明陛下!国姓爷……国姓爷他……竟于昨夜私自调动了驻扎在金门的半数精锐水师!战舰升火,兵甲齐备,动向不明!太师深恐国姓爷年轻气盛,受人蛊惑,行差踏错,做出……做出不忍言之事啊!特命小人来禀报陛下,请陛下定夺!”
幕僚说完,深深一躬,眼神却紧紧盯着朱慈兴的反应。
郑成功私调舰队?!朱慈兴心中再次掀起惊涛骇浪!是为了防备荷兰人?还是……如同郑芝龙暗示的,真的有异心?或者,是郑芝龙在故意构陷?
三方!郑芝龙通清(疑似)、郑成功防荷(告发林清越)、林清越通荷(被郑成功告发)!三方都在向他告密,互相指证!每个人似乎都手握部分“真相”,每个人又都可能是幕后黑手!而他,这个被架在火上烤的“雄武帝”,就是他们博弈的棋盘和争夺的筹码!
寝殿内,烛火摇曳,将朱慈兴苍白而沉思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幕僚,眼神空洞虚弱,仿佛还沉浸在病痛之中,声音也带着气若游丝的飘忽:
“朕……知道了。太师……费心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吩咐道:“去……取朕枕边……那个紫檀小匣来。”
幕僚不明所以,连忙依言从枕边取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精致紫檀木匣。
朱慈兴颤抖着手(一半是装,一半是真的有些脱力),接过木匣,摸索着打开。里面没有别的,只有那半块刻着“大明”二字的断裂玉牌。在烛光下,断裂处显得格外狰狞。
他拿起那半块玉牌,手指在冰凉的玉面上缓缓摩挲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着空气下旨:
“这玉牌……据说是信物……还有半块……藏着秘密……”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才断断续续地说下去:“传……传朕口谕……将这半块玉牌……分别……送给郑太师……和国姓爷……”
幕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屏息凝神听着。
朱慈兴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告诉他们……谁能……为朕……找到……并献上……另半块玉牌……朕……便将……南洋诸藩……贸易专营之权……赐予谁!君……无戏言!”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精神,头一歪,又“昏睡”过去,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半块玉牌。
幕僚看着“昏迷”的皇帝,又看了看那半块在烛光下泛着诡异光泽的玉牌,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贪婪和兴奋!南洋贸易专营权!那是何等泼天的财富!他小心翼翼地掰开朱慈兴的手指,取出那半块玉牌,如同捧着绝世珍宝,对着朱慈兴深深一躬,然后快步退了出去,脚步都带着难以抑制的轻快。
寝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朱慈兴紧闭的双眼,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一丝缝隙,里面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饵,已经撒下。这半块带着“大明”和“永历”谜团的玉牌,这南洋贸易专营权的巨大诱饵,足以点燃郑芝龙和郑成功心中那根名为猜忌和贪婪的导火索!
他要让这两头互相猜忌的猛虎,为了这块“骨头”,撕咬起来!这混乱的党争泥潭,就是他这个“病弱”皇帝,唯一能借以撬动权力的支点!无论林清越、郑芝龙还是郑成功,谁在说谎,谁在布局,他都要将这潭水彻底搅浑!只有浑水,他才有摸鱼的机会!
风暴,因半块玉牌,骤然升级!厦门城上空,无形的杀机如同浓云般迅速积聚,一场席卷所有人的滔天巨浪,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