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玉投壶般响了七里,山风忽然卷着枯叶打了个旋儿,将天地间染得灰扑扑的。王棣勒住马时,看见前头谷口的云气被什么东西撕出个口子,千余道身影如墨汁滴入清水,在苍白的天幕下洇开狰狞的轮廓。那些人衣甲破碎处露出的肌肤,竟比山间顽石还要黧黑,手中刀枪在云隙漏下的微光里晃出冷意,恰似一群从地缝里钻出来的饿鬼,要将这行人连人带马,嚼出骨头里的油水。
当先那骑黑马踏碎最后一片积水,马蹄溅起的泥点在鞍下铜铃上凝成暗褐的花。马上人披着件褪色的熊皮大氅,领口处露出的脖颈上盘着青蛇刺青,吞吐的信子正对着杨再兴的方向。他伸手摩挲着刀柄上的骷髅浮雕,指腹碾过眼窝处的凹痕,忽然咧开嘴——那笑容里竟有三颗金牙在阴云里闪了闪,“杨兄弟好手段啊。这招金蝉脱壳,耍得哥哥好苦啊。”他开口时,喉间似有碎冰相撞,声音里凝着十年陈酿的怨毒,“当初在鹰嘴崖上,你我对月起誓的酒还没醒透,如今却要跟着这姓王的狗官走?”说罢左手轻拨马缰,黑马踏前半步,铁蹄在青石板上凿出火星,“可还记得我曹成帐下规矩——”他忽然抬手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碗口大的疤痕,“背叛者,先剜心,再剥皮,最后扔去喂山涧里的桃花水母!”、
曹成这名字在这地界,像是山涧里腐坏的死水气息,沾着便要作呕。此人踞着鹰嘴崖九座山头,帐下匪众号称十万,如漫山遍野的鸦群,所过之处,村舍尽焚,老弱委于沟壑,妇人簪环被夺时的哭号,能教深山里的猿猴都闭了声。那鹰嘴崖的月光下,曾有多少良家子被剜去反骨,又有多少商队连人带马埋进乱葬岗,连山头的秃鹫都吃得羽毛发亮。
杨再兴攥着枪杆的手背上,青筋正突突跳动。他记得七年前那个雪夜,曹成披着件血污的狐裘,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烘烘的酒囊,指腹蹭过他冻得发紫的耳垂:“小子,跟着老子,管你顿顿有肉吃。”那时他刚死了爹娘,攥着半块硬饼缩在破庙旮旯,酒囊上的狼头刺绣还带着曹成的体温,如今却成了心口一道烫人的疤。
山风卷着崖上积雪扑来,吹得他甲胄上的铜铃轻响。曹成喉间溢出的冷笑,混着远处涧水冰裂声,刺得他太阳穴突突作痛。他看见对方熊皮氅下露出的半截刀柄,正是当年自己亲手替他抢来的——那时他还当这人是乱世里的雄主,是能带着兄弟们杀出血路的豪杰,却不想那些杀出血路的刀,最后都砍向了手无寸铁的百姓。
“曹大哥当年的恩义,杨某一刻不敢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烈风,竟有些发颤,“可您看这谷间白骨,看那些被烧作白地的村落——”话未说完,曹成已拔刀出鞘,刀身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少跟老子提那些贱民!你吃着老子的饭时,怎不见你可怜他们?”刀刃上的缺口划过杨再兴咽喉,带起的冷风让他后颈寒毛直竖。
喉结滚动间,杨再兴尝到腥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比不过心口的撕裂之痛。这世道本就破碎,可总有些人该守着碎玉般的初心,哪怕被碾作齑粉,也要在这浊世里,留一线清白的光。
王棣觑得真切,杨再兴眉峰微蹙时,眼角细纹便如春水破冰般裂开。他将杨再兴眼底的挣扎尽收眼底,心下已然明了,深知他此刻正陷两难之境。恩义如刀,忠义似剑。他忽然伸手按住杨再兴肩膀。杨再兴指尖在枪杆上轻叩两下,忽觉这杆银枪竟比平日沉了几分。风卷着他银白色大氅猎猎作响,恰似一面扯碎的战旗,他却在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里,听见自己心跳与枪杆共鸣的韵律。
“曹寨主!”王棣银枪在掌心转了个花,枪缨子扫过路边野花,惊起几星寒芒,“我观你勒马控缰的架势,便知是在战阵里滚过的人。”他抬眼时,鹰隼般的目光正撞上曹成刀疤下翻涌的阴鸷,“你纵匪寇焚掠三州十七县,屡破官军围剿,铁衣染血时连斩八员偏将,八百里加急文书上,你名讳下朱笔连勾七次。纵是深山雾瘴里杀出的夜枭,也需佩服你带甲能战、胸藏机变的枭雄手段。——这般勇武过人,何苦埋在这深山里,与枯骨腐肉作伴?”
涧水在谷底冲过冰棱,发出裂帛似的声响。王棣挺枪策马向前,马蹄碾过一枚冻僵的山果,浆液迸裂声里,他看见曹成熊皮氅下的肩膀微微一震。“如今金辽铁蹄正在践踏中原沃土,黎民百姓在水火中号哭,你我腰间长刀——”他猛地扯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银枪直指天际,“本该砍向胡虏头颅,却要刀刃向内,砍在同胞身上?”
话音未落,谷间突有群鸽惊起,扑棱棱掠过众人头顶,晨光簌簌而落,恰似上天撒下的碎金,要为这场对峙镀一层慈悲的光。杨再兴握枪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看见王棣袍角被风扯成直角,那抹雪白竟与记忆中曹成当年的战旗别无二致,只是前者染的是朝阳,后者浸的是人血。
“你瞧这山河——”王棣忽然放柔声音,枪尖垂落处,几株傲雪的老梅正从石缝里探出花枝,“本是千里沃野,万家灯火,如今却被胡骑踏成齑粉。曹寨主难道不想在青史上留个‘抗敌报国义士’的名号,却甘愿做个被百姓戳着脊梁骨骂的山匪?”他顿了顿,指腹蹭过枪杆上“尽忠报国”的刻痕,“我大宋缺的从来不是能征善战的枭雄,缺的是肯把刀尖对准外敌的——”他忽然提高声音,惊得崖上积雪轰然坠落,“血性儿郎!”
曹成的黑马忽然不安地刨蹄,铁掌在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盯着王棣枪尖跳动的红缨,忽觉那抹红不像人血,倒像去年冬日,他在山民家抢来的那坛女儿红,坛口系着的红绸,也曾在风里扬得这般热烈。喉间泛起苦涩,他想起前几日劫粮时,那个抱着粮袋不肯撒手的少年,眼里映着的火把光,竟与此刻王棣眼中的光,有几分相似。
涧水在冰层下奔涌,似有千军万马在暗处鼓噪。王棣望着曹成刀疤下翻涌的复杂神色,知道这话已戳进对方骨血。他轻轻拨转马头,银枪在雪地上划出半道弧光,恰似黎明前划破夜幕的启明星:“今日你若愿放下屠刀,与我等共赴真定,王某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朝廷必赦你等过往罪孽——”他忽然笑了,晨光在他眼角皱纹里跳成明火,“但若执意要战——”
王棣望着曹成攥紧刀柄的手,忽觉这谷间北风虽寒,却比不过人心执念的冰。他抬手拂去肩上落雪,却拂不去心底泛起的苍凉——这乱世里,有多少英雄被岁月磨成了魔,又有多少魔,原本也有过赤子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