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曾夏勇刚在木椅上坐下,厚重的门帘就被掀开,楚云飞大步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那身笔挺的军服,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肩上的上校军衔在油灯下泛着冷光,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套擦得锃亮。
与上次在黑云山靶场见面时相比,这位 358 团团长的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却依旧保持着军人的干练。
“夏勇兄,别来无恙?” 楚云飞笑着伸出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厚实的手套传过来,“恭喜啊,黑云山这一仗打得惊天动地,连重庆的报纸都在传,说你以一旅之师,破十万日军,简直是当代岳武穆!”
曾夏勇起身相握,掌心的老茧与对方的虎口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能感觉到,这位晋绥军军官的手劲比上次更足了些,像是在传递某种无声的敬意。
“云飞兄谬赞了,不过是侥幸打赢了仗,哪敢跟岳武穆相提并论。快请坐。”
警卫员端来两杯热茶,粗瓷碗里的茶叶在热水中舒展,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楚云飞的眼睛。
他揉了下眼睛,却没喝那茶,只是捧着碗沉吟片刻,抬头道:“实不相瞒,此次前来,一是为贺胜,二是受阎长官所托,有几句掏心窝的话想跟夏勇兄说。”
曾夏勇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在温热的碗沿上摩挲:“阎长官的心意,我领了。但有话不妨直说,你我都是军人,不必绕弯子。”
楚云飞深吸一口气,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份请柬,轻轻放在桌上:“阎长官说了,夏勇兄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困在八路军那小天地里太可惜。只要你肯带着独立旅归顺第二战区,他立刻保举你当中将军长,所辖部队编制不变,粮饷弹药按中央军嫡系标准供应 —— 武器不够,他把 34 军的山炮营给你;兵员不足,晋南各县的壮丁任由你挑。条件,你尽可以开。”
请柬上 “中将军长” 四个字在灯光下格外刺眼,旁边还附着一张密密麻麻的物资清单,小到步枪子弹,大到卡车汽油,甚至连军官的呢子军服都列在其中。
曾夏勇拿起请柬看了看,突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炭火的光:“云飞兄,你我上次在靶场比试枪法时,我就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楚云飞一怔,随即苦笑:“记得。你说‘武器可以交流,信仰却不能交易’。”
“正是。” 曾夏勇将请柬推回去,目光坦诚得像山涧的泉水,“云飞兄,我曾夏勇早就跟八路军命运与共了。独立旅的弟兄们也一样,他们跟着我打仗,不是为了当官发财,是为了让家乡的爹娘能睡个安稳觉,让地里的庄稼能长到秋收。”
他指着窗外正在检修坦克的战士们:“你看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训练,打起仗来不畏艰难。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为谁打仗。阎长官给的这些,能买到山炮,能买到卡车,却买不到弟兄们心里的这股劲。”
楚云飞望着曾夏勇眼中跳动的火焰,沉默了许久,才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夏勇兄,我佩服你的骨气。但恕我直言,如今这世道,光有骨气填不饱肚子。你守着黑云山,前有日军围剿,后有中央军提防,真能撑下去吗?”
“撑不撑得下去,不看别人给多少好处,看老百姓站在哪一边。” 曾夏勇走到地图前,用手指在黑云山周围画了个圈,“这一带的老乡,谁家没被鬼子害过?我们打胜仗,他们送粮送药;我们遇危难,他们掩护伤员。有这千万双眼睛帮我们盯着,有这千万双手帮我们扛枪,别说一个中将,就是给个元帅,我也不换。”
楚云飞站起身,将那份请柬仔细折好放进皮包:“罢了,话我带到了,也算对得起阎长官的托付。” 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回头道,“若是将来日军大举围剿黑云山,358 团驻地虽远,但若你派人送信,我楚云飞拼着违抗军令,也会带一个营的弟兄来助战。”
“多谢。” 曾夏勇也站起身,“但我也有句话想托你带给阎长官 —— 抗日不分党派,黑云山的大门永远为友军敞开,只要是打鬼子,独立旅甘愿当先锋。”
曾夏勇起身相送,语气恳切又带着几分期许:多谢云飞兄此番相助,只是还有一言望兄谨记 —— 独立旅副旅长之位,我可是一直为云飞兄虚席以待啊。
楚云飞没有表态就走了。
送走楚云飞,曾夏勇刚在椅子上坐下,参谋胡勇就掀帘而入,脸上带着几分紧张:“旅长,山下那队中央军的人闹起来了。那个林主任说,他带着委员长的亲笔信,必须立刻见你,否则就要亲自上山‘请罪’。”
“哦?” 曾夏勇挑眉,“倒是比阎长官的人急躁。让他上来吧。”
不多时,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指挥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举手投足间透着官场的圆滑。
他一进门就作揖,笑容堆得像朵菊花:“曾旅长年少有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在下林伟,忝侍从室主任,奉委员长之命,特来慰问曾旅长和独立旅的弟兄们。”
曾夏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林主任客气了,请坐。”
林伟却没坐,而是小心翼翼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红绸包裹的木盒,双手捧着递上前:“委员长得知旅座在黑云山打出惊天大捷,欢喜得半夜没睡,特意亲笔题了字,让在下给您送来。”
木盒打开,里面是幅装裱精美的卷轴,题着 “国之干城” 四个大字,笔力遒劲,落款处盖着 “将盖石印” 的朱红大印。曾夏勇扫了一眼,淡淡道:“委员长的厚爱,我心领了。只是独立旅不过打了场小胜仗,实在当不起这四个字。”
林伟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活络起来:“曾旅长太谦虚了。委员长常说,乱世出英雄,像曾旅长这样能以少胜多、歼敌十万的将才,别说当今中国,就是放眼世界也不多见。” 他话锋一转,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委任状,“实不相瞒,委员长这次让在下前来,还有个不情之请 —— 只要曾旅长肯率部归顺中央,委员长当即委任您为第二集团军总司令,授上将军衔,所辖部队扩编为三个军,军械由德械师标准配备,每月军饷二十万法币,另拨特别经费五十万用于整训。”
委任状上有 “上将军衔” 四个字,旁边附着的编制表上,三个军的番号、驻地、装备清单列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军官的家属安置都写在了里面。
林伟盯着曾夏勇的眼睛,期待着看到震惊或心动的神色。
但曾夏勇只是拿起委任状看了看,就放回桌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林主任,烦请转告委员长,好意我心领了。但独立旅是八路军的部队,我曾夏勇是党员,这一点,到死都不会变。”
林伟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眼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曾旅长,你可要想清楚!上将军衔,集团军总司令,这是多少人熬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委员长说了,只要你点个头,别说三个军,就是组建方面军,他也能做主!”
“林主任。” 曾夏勇站起身,目光像岩石般坚硬,“对我来说,我积极抗战那就是信仰。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打仗缴获的东西分一半给老乡;军官和士兵同吃同住,行军时帮伤员扛枪 —— 这些,不是上将军衔能换来的。”
“我们打仗,是为了让天下的放牛娃能上学,让种地的老百姓能吃饱饭,不是为了自己穿金戴银。若是为了当官发财,我当年就不会跟着八路军钻山沟了。”
林伟气得手指发颤,抓起公文包就往外走:“曾夏勇,你会后悔的!八路军能给你什么?除了小米加步枪,就是没完没了的苦日子!等日军下次围剿,看谁还能帮你!”
曾夏勇没回头,只是望着窗外的黑云山。
风雪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给冷峻的山尖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些在雪地里训练的战士们,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胡勇走进来,看着林伟远去的背影,低声道:“旅长,这下把晋绥军和中央军都得罪了,将来咱们的处境怕是更难了。”
曾夏勇拿起那份 “国之干城” 的卷轴,走到炭火盆前,轻轻放了进去。
火苗舔上宣纸,迅速蜷起焦黑的边缘,那些遒劲的字迹在火焰中渐渐化为灰烬。
“难?从我们拿起枪反抗鬼子那天起,就没容易过。” 他望着跳动的火焰,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但你看弟兄们,他们抱怨过吗?没有。因为他们知道,咱们走的这条路,是对的。”
他指着窗外正在进行战术演练的队伍,战士们趴在雪地里,用树枝伪装自己,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你以为他们靠的是装备?不,靠的是心里的那点念想 —— 念想有一天,能让爹娘妻儿过上安稳日子。这念想,比任何官衔、任何军饷都管用。”
胡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雪地里的战士们突然齐声喊起了口号,声音穿过寒风,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打倒日寇!”“为人民服务!”
炭火盆里的灰烬渐渐冷却,但指挥部里的空气,却仿佛被这股声浪烘得滚烫。
曾夏勇知道,拒绝了这些诱惑,未来的路会更艰险,日军的围剿、友军的提防、物资的匮乏,每一项都可能压垮这支年轻的部队。
但他更清楚,有些东西,比胜利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