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议事屋前的木柱，公告纸在风里微微颤动。艾琳站在台前，双手按在案上，十支炭笔并列排开，白纸一张未动。她没看人群，只等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三提着记录簿走来，在她侧后方站定。他扫了一眼到场人数，低头写下第一个名字。有人迟疑着上前，在登记簿上按下指印。更多人围在外圈，交头接耳。
王二牛站在人群末尾，袖口沾着草屑，目光几次想往台上落，又迅速移开。
艾琳抬手，声音不高：“昨夜有孩子说，我要把麦子送给外村，让大家饿死。”
她停顿片刻，“这话我听到了。今天，请你们亲自来查，每一份粮、每一笔账，都摊开看。”
她从箱中取出一叠纸页，交给轮值的五户人家。第一位老农接过，清了清嗓子，开始读统储仓三日监管记录：陈麦入库三百斤，铁钉支出十二枚，草药取用七包，皆注明用途与签字。第二位妇人接着念避难所干粮补充清单——昨日补入豆饼五十块、盐砖三块，三方代表指印清晰可辨。第三位青年举起外村联络任务轮换表，下一批两人名单中，赫然写着吴娘子的丈夫与张氏的兄弟。
“凭什么他们家去？”一个男人低声问。
“因为抽签。”艾琳答，“轮换表贴在磨坊门口，谁都能看。若觉得不公，现在可以提。”
没人再说话。
吴娘子往前走了两步，手扶着腰间的布袋：“那赵二河家，为何领双份草药？我们家孩子咳嗽半月，只领到半包止咳叶。”
艾琳点头，从案下取出一张医者手签条目：“赵二河的妹妹在运送铁料途中摔伤，肋骨错位。协约第三条写明：执行任务期间伤病者，优先配给药材。这是凭证，医者盖印，当日登记。”
她将条目举高，让众人看清印章与字迹。
“可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另一人开口，“你们自己写的，自己盖印，谁能核实？”
艾琳拉开身后的柜门，取出一把铜钥匙：“统储仓另设副锁，钥匙每日轮换，由两名非管理人员保管。今日是李大山和周寡妇。她们就在这儿，可以作证。”
李大山点头，从怀里摸出同款钥匙。周寡妇也跟着应声。
“不止。”艾琳继续说，“自今日起，账本每日午时摆在此处，任人查阅。若发现出入，当场指出，查实有奖。谁想现在进屋核对，我开门。”
一阵沉默。
一名老农走上前，拿起炭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上月十三，出陈麦二十斤，用途何在？”
艾琳接过纸，朗声答：“用于修补西坡哨棚屋顶，当日有三人见证，登记簿第七页可查。”她说完，翻开簿子递过去。
老人眯眼看了许久，终于点头，将纸放回桌上。
又一人提问：“听说东岭还没送粮来，咱们倒先垫了三袋陈麦，是不是真事？”
“确有其事。”艾琳承认，“但非私自调拨。三方代表共议，因东岭道路塌方，暂借三百斤应急，记账三年免息，文书存档于石沟屯副本中。若不信，可派两人前往查验。”
人群开始低语。
“她没瞒着……”
“倒是我们都听风就是雨。”
“那王二牛说的话，怕也不全是真的。”
艾琳听见了，却未点名。她只是将所有回答过的纸张收拢，整齐叠放在案角。
这时，一个少年举起手：“你说钥匙轮换，那昨晚是谁保管？”
“昨晚是王石头和赵二河。”艾琳答，“交接记录在簿，时间、签名俱全。你要看吗？”
少年摇头，退了回去。
吴娘子再次开口：“那以后呢？要是哪天你们又偷偷改了规矩，我们怎么办？”
艾琳从箱底取出一张新纸，铺在众人面前：“这是我拟的《三村协约执行监督办法》，共七条。第一条：重大物资调动，须有至少两名外村代表在场；第二条：每月初一公开宣读账目，村民可质询；第三条：任何协约修改，需三方各半数以上签字生效。”
她顿了顿，“你们若同意，今日便可按手印。不同意，也可提改。”
吴娘子看了看左右，伸手蘸墨，在纸上按下指印。接着，又有五六人陆续上前。
王二牛仍站在原地，手指抠着裤缝，脚边泥土被蹭出一道深痕。
一名中年汉子突然发问：“那你之前为什么不早说这些？非要等谣言传开了才讲？”
艾琳直视他：“因为我以为，签了字、按了印，大家就会信规则。可我现在明白了，光有纸不够，还得让人亲眼看见它怎么走。”
她环视四周：“你们怀疑，是因为有人不说真话。但我不能因为有人撒谎，就停下做事。我可以摊开一切，但不能替每个人想明白。”
人群中响起几声轻叹。
李三低头翻看记录簿，忽然抬头：“第三哨桩底部刮痕的事，要不要提？”
艾琳摇头：“现在不是时候。”
她转向众人：“还有问题吗？”
接连十余人提问，涉及粮食分配、人员派遣、伤病补助等，艾琳一一作答，或出示凭证，或当场调阅记录。每一次回应都有据可依，无一处含糊。
最后，一个老妇颤巍巍地走上前，拿起炭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我儿子说，你打算把避难所腾空，专留给外村人住。是真的吗？”
艾琳接过纸，声音沉稳：“避难所改建计划确有其事，但目的不是腾空，而是加固墙体、增设通风口。工程图纸贴在磨坊内墙上，施工名单上有本村六人，外村三人。若愿意，明日可随队查看进度。”
老妇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慢慢走回人群。
太阳已升至头顶。
人群开始散去。有人低声议论：“原是咱们误会了。”
“王二牛那话说得凶，可一句经不起查。”
“要不是艾琳肯当面答，咱们还得瞎猜下去。”
吴娘子临走前看了艾琳一眼：“你该早点开这个会。”
艾琳没回应，只将那一叠写满问题的纸轻轻折好，放入怀中。
赵二河一直站在角落，听着听着，低头搓了搓手，转身默默走了。
李三走近，看着她的侧脸：“接下来怎么办？”
艾琳望着人群退去的方向，目光落在王二牛匆匆离去的背影上。
“该查的，现在开始。”
她抬起右手，从衣襟内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片，边缘已被汗水浸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