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剑尖还点着地，灰烬沾在鞋底。她抬起脚，那颗焦黑的头颅半埋在土里，牙齿露在外面。她没再看一眼，转身走向坡道，脚步拖出浅浅的沟痕。
她走到第一具担架前蹲下，手指拂过民兵的脸颊，烫得吓人。那人眼皮颤动，嘴唇干裂发紫。艾琳抽出腰间短刀，在泥地上划出第一条线。“轻伤。”她说。声音低哑，像砂石磨过铁皮。
彼得从后方走来，手里攥着一截烧焦的布条。他报数：“十七个能走动，九个抬不动。”艾琳点头，在第二条线下记了个符号。她的左手一直压在肋侧，指缝渗出血丝，没人看见。
阿壮坐在火油桶旁，右臂重新缠了布带，血已经透出来。他抬头看着艾琳，想说话，喉咙只滚出一声闷响。艾琳朝他摆手，指向坡顶：“去拆门板，做床。”阿壮撑地起身，踉跄两步才站稳。
老汤姆被两名村妇抬着往茅棚走，拐杖插在灰土中没人去捡。经过艾琳身边时，他忽然咳了一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撕扯着肺管。一口黑血喷在胸前麻布上，人软了下去。
“按住他！”艾琳扑过去，撕下衣襟捂住老汤姆口鼻。血从指缝里冒出来，温热黏稠。她吼：“金盏草！最后半包！敷胸口！”有人应了一声，跑向药箱。
她站起来，扫视一圈。二十多个民兵站在原地，有的拄矛，有的抱头，眼神空荡。她扬起声音：“谁还能走？去搬水！拆门板！现在！”几个轻伤者动了，脚步迟缓。
她弯腰拾起一根断矛，走到少年面前。那孩子抱着烧焦的矛杆，跪在地上不动，脸上的烟灰被泪水冲出两道白痕。艾琳蹲下，把断矛轻轻放在他膝上。“你活下来了。”她说，“这就够了。”
风卷着焦臭掠过战场。她扶着焦木歇了三息，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嘴里散开，头脑清明了一瞬。她直起身，走向沟道深处。
尸体堆叠处，铁甲扭曲变形，有的还冒着余烟。她拔剑，逐一补刺。动作机械，每一剑都扎进脖颈或眼窝。金属刮擦声接连响起，像是钝刀割骨。当她抽出最后一柄卡死的短剑时，风送来哭声。
很远，但清晰。
她停住，剑垂下，滴着黑血。
哭声来自东南方向，夹杂着脚步拖地的声音。她绕过燃烧未尽的马尸，登上一道矮坡。远处尘土扬起，一支队伍正缓慢移动。
衣衫褴褛，赤脚踩在碎石上。老人背着包袱，女人怀里抱着昏睡的孩子。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光着上身，肩头有燎泡溃烂流脓。队伍中间，一辆破车陷在泥里，两个男人用肩膀顶着轮子推，推不动。
艾琳走下坡，迎上去。她在一名老妇面前蹲下。那人的脚掌全是燎泡，有些已经破裂，露出粉红的肉。艾琳解下自己的布巾，一圈圈裹上去。老妇抖了一下，没说话。
她站起身，面向自己的人。村民围在不远处，有人低头，有人别开脸。一个汉子低声说：“我们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
艾琳看向身后仍在冒烟的战场。火油桶残骸歪在沟口，焦甲碎片散落各处。她开口，声音不高：“他们不是来讨饭的。”她顿了顿，“他们是来告诉我们，敌人还在烧村、杀人、毁家。如果我们倒下，下一个就是他们。”
没人接话。
她指向那支队伍：“看看他们的脚。看看他们的脸。我们刚才杀的那些骑士，就是从这样的村子走出来的。他们放火，逼人逃命，然后说这是平乱。”她转头盯着彼得，“你说我们赢了？赢的是什么？一堆焦骨头，还是几桶剩油？”
彼得低下头。
“我们流的血，”她说，“不能白流。”
她走回村口，对几个站着的妇女说：“烧水，煮粥。把存粮拿出来一点。”有人犹豫，她盯着对方眼睛，直到那人点头走开。
阿壮从坡顶下来，右臂又渗血了。他问：“要不要派人去查南谷小道？”艾琳摇头：“不用。他们会来的。”她望向远方，“带着火。”
天色渐暗，风变冷了。难民陆续进村，被安置在打谷场边。孩子被抱进棚屋，老人靠墙坐下。一个母亲解开衣襟喂奶，乳汁混着血水流下。
艾琳站在高处，左腿微微发颤。肩伤裂开的地方已经湿透，布料粘在皮肉上。她没去碰。
彼得走过来，低声说：“重伤的十二个，三个可能撑不过今晚。药婆说止血蓟没了，只能用灰拌泥敷。”艾琳点头，目光仍落在远处山脊。
“你还站得住吗？”彼得问。
她没回答。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眉角一道新划痕。她抬起右手，握了握剑柄。血干了，把手滑。
阿壮搬来一块门板，搭成临时床铺。一个烧伤的民兵被抬上去，全身裹着湿布。那人突然睁开眼，抓住阿壮的手：“我……听见我娘叫我了。”
阿壮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娘在等你回家。”
那人笑了下，又闭上眼。
艾琳走过去，蹲在床边。她摸了摸那人的额头，烫得惊人。她取出水囊，撬开他的嘴灌了几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混着血沫。
她站起身，环视四周。伤员横七竖八躺着，妇女在熬粥，男人在清尸。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她走向沟道边缘，停下。风带来一股气味——不是焦臭，是别的东西。她皱眉，仔细分辨。
烟尘。但不是火油燃烧的味道。
她眯起眼，望向村北林地。那里有一缕极淡的灰烟升起，不像炊烟，也不像野火。太细，太直。
她握紧剑柄，拇指蹭过刃口。血珠冒出来，她没擦。
一个小孩从棚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半块饼，跌了一跤。艾琳走过去扶他起来，把饼塞回他手里。孩子仰头看着她，忽然说：“姐姐，你会死吗？”
她没回答。
远处，最后一个难民走进村口。是个老头，背着竹篓，里面装着半袋麦麸。他走到艾琳面前，放下篓子，磕了个头。
艾琳扶他起来，发现他手腕上有烙印，深褐色，像个字母。
她刚要问，风突然大了。那缕灰烟歪了一下，随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