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与绣橘分开,回转潇湘馆,还不曾坐下,便又看见春纤打外头匆匆而来,道:“了不得了,老爷要把宝玉打死了!”
旁人先不提,黛玉恰从里间打了帘子出来,听见这话,先自一惊,连忙走上前几步要问,却眼前一黑,晃晃悠悠便往下倒。
幸而晴雯离得近,忙与紫鹃一左一右扶了她坐下,缓了一时,连声唤了春纤问个分明。
“说是宝二爷偷放了忠顺王府养的小戏子,如今忠顺王府的人上门来要人,老爷叫拿了宝二爷绑在凳子上要打死呢。如今老太太和太太皆都已经过去了——”
林黛玉听得这样的话哪里还坐得住,不等她说完,便急急往外走。
紫鹃、雪雁、晴雯等人忙忙跟在后头,跟着她来到前厅,正看见里头老太太哭得呼天抢地,抱着宝玉指着贾政大骂不休。
而宝玉此时身下红了一片,趴在凳上一动不动,可见贾政这回是动了真气,狠了心往死里打。
黛玉扶着门框,哭得站立不稳,还是紫鹃和雪雁一左一右扶了她,见这样的情形又不敢劝,急得如同着了火一般。
贾政跪在地上叩头认错,贾母看着他却越发来气,叫人将宝玉抬到自己屋里去。
早有丫鬟媳妇上来要搀宝玉,又被王熙凤骂了一通,这才抬了春凳过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贾政先跟了去,先劝贾母,贾母含泪道:“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个份儿上。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
贾政满面通红,喏喏退了出去,屋子里头乱成一团围了上去要给宝玉治伤,调停许久才散了去。
贾母令将他“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着,七手八脚将宝玉送到怡红院床上安置,又乱了半日,方才渐渐散去。
众人着忙之时,紫鹃和雪雁扶着黛玉跟在人群后头,到了怡红院,却不曾进屋。
原来她自己哭得眼睛如同核桃一般,实不想叫人见了,日后免不得又成了笑话。
可这心里着实担心宝玉,便带了几个丫鬟站在窗外头往里看。
不一时,宝钗托了一丸药进去,向袭人说了用法,便又问起伤势,还不曾言语两句,便红了眼,低了头,只觉得自己失言,未免说得太亲密了些。
黛玉在窗外看见,一双如烟似雾的黛眉蹙成一团,两眼湿嗒嗒含着泪,贝齿咬了下唇,将抽泣声都憋回了喉中。
宝钗缓和了一时,又问及今日事情发生的起因,袭人先踌躇一时,终是低声将自己悄悄问茗烟的话说了。
原来茗烟只在外头跟随,哪里知道今日是几件事撞在了一起,加之贾政又恨宝玉不肯争气,气急攻心,方才下了这般死手。
茗烟只道他打听来的消息,是因着忠顺王府的琪官和金钏的事情,琪官一事,多半是薛蟠素日吃醋,没法子出气,不知哪里挑唆了人告到贾政面前。
而因为金钏死而传出来的谣言,却是贾环在背地里造的谣。
袭人见两件事都对景,心里早信了七八分,如今见宝钗问起,便一五一十将茗烟的话说了。
宝玉原还不知道贾环的话,听袭人说出方才知道。
因又拉上薛蟠,怕宝钗多思多想,为着此事不快,又疏远了自己,忙又止住袭人,替薛蟠说项。
宝钗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照我来看,还是宝兄弟素日立身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
我哥哥又是个说话不防头的,不知哪里说出宝兄弟来,这才牵累了你,倒也不是有心挑唆。”
袭人见她坦荡,自己反添了三分羞愧,自没什么话好说。
宝玉却是心头畅快,才欲说话,宝钗却已起身,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
说着,便带着莺儿出了门,却没有回自己住的衡芜苑,而是直直回了薛姨妈所居的院子。
这边黛玉在阴地里站着,看着宝钗来了又去,紫鹃轻声劝她:“姑娘,眼睛肿成这般模样,叫人见了,可如何分说呢?不如先回了咱们院子换了衣裳,我拿鸡蛋给你滚一滚眼睛,待消了肿,晚些再过来瞧宝二爷。”
黛玉想着方才宝钗说的话,又听见袭人轻声缓语地规劝宝玉,待要离去,又有些不舍。
踟蹰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也不叫人,只坐在宝玉床前,抽抽嗒嗒无声哭泣。
晴雯几人见劝不动她,也不好都聚在这里,若再有人来瞧见了问起来,该如何说呢?
于是晴雯便带着雪雁去了自己的屋子,只留了紫鹃一人在这里守着林姑娘。
“有句话说了,怕你嫌我多事。”晴雯与雪雁说了一会子话,到底没有憋住,快言快语道。
只话说出口,自己倒先有些后悔不该快嘴说了这话。
雪雁抬眼看将过来,笑道:“你可是要说我们姑娘的事儿?”
见她猜着,晴雯也就不打了哑谜。
她虽想着要谨慎行事,可一味压制着自己的本性,真有到了出去的那一日,自己还会是自己吗?
晴雯往雪雁身边坐了,思忖片刻,道:“林姑娘身子本就不好,每日里还这般耗了心神,岂不更伤身?你们也该好生劝一劝,叫姑娘莫要多思多想,平添烦恼。”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这些话本不该我说,只是瞧着姑娘这般模样实在悬心……”
雪雁笑着按住了她的手,道:“你这话才真真是为我们姑娘着想的。不过我也只能同你说,这人心里想什么,有时候是连自己也管不得的。
姑娘那般通透聪慧的一个人,难道她不知道这样是伤了自己的身子?心有愁绪无法排解,咱们也帮不上甚么忙,才由着她这般去了。”
说着话,雪雁垂了眸,晴雯还是眼尖的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