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夜深,黛玉告辞离去,宝钗也同她一道走了。
两人在潇湘馆处分开,宝钗带着莺儿回到蘅芜苑,莺儿才待寻了小丫头要水洗漱,却见宝钗又在榻上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了绣筐。
“姑娘,大爷那边儿出一回门,会一回客,少说也是百十两的银子出入,哪里就能短了姑娘的?何必这般大半夜的劳神,且先歇着罢,明儿咱们不去寻别的姑娘玩,我同你一起做。”
莺儿看着面露困顿的宝钗,上前柔声劝道,眼一瞟,却看见她手上拿的,却好似是一双男人的鞋面。
难道是给薛蟠做的?
莺儿下意识想,随即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薛蟠的一向有薛姨妈和香菱做,宝钗居在大观园里头,怕蘅芜苑有了男子的东西叫人生了疑猜,向来不会将送给薛蟠的东西带进来。
还不等莺儿想些什么,宝钗笑道:“我这心里有些燥热,你将冷香丸拿来我吃。若是困了,自先睡去,不必管我。”
她的声音温和可亲,莺儿却心头一紧,“我才想起来,上回给姑娘绣的帕子还差了几针,正好陪一陪姑娘。”
宝钗垂下头,不再理会她。
她手上的鞋面自然是宝玉的,先时袭人说早央了湘云做鞋面,只是她现下被婶娘拘着在家做些女红,不能大喇喇帮着做宝玉的东西。
宝钗便出言揽了活儿过来,袭人也不推辞,便将宝玉的东西拿过来请她帮忙。
宝钗是商户人家出身,旁的不论,这料子上头一摸便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似宝玉这般簪缨世家的公子才能穿的上等绸料,出去在外,不消谁去介绍他的身份,只看衣衫便知。
而她家的绸缎铺子里还有供平常百姓穿的茧绸,虽也是绸,一字之差,价值和身份却是差之千里。
心里想着,宝钗手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她想到薛姨妈所说的那一番话,自己真的想嫁一个家世平平的进士,辅佐他从无到有的打拼吗?
虽她家已然没落,家中祖产也被族人借着哥哥杀人一事瓜分殆尽,但她的嫁妆应是母亲一早便备下的。
可是,嫁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进士,等园子里这些姐妹都出嫁后再相聚,自己许是真的要向她们低头行礼——
且也还要穿着荆钗布衣,或者到时候身边只有莺儿一个陪嫁丫鬟,若是日子艰难,自己也要洗手做羹汤……
这样的日子,是她想要的吗?
宝钗低头看着自己圆润细腻的手。
她心里清楚得很,那样的日子,不是她想要的。
她可以忍受一时居处于微末时,却不能在还有更好选择的时候,自己走错了路。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她的心一点一点变得坚定,母亲为自己的打算虽有私心,可她们薛家现在的情形实在算不得好。
若她不能同着母亲站在一处,两个人各自为战,又怎么能打好这一仗,得偿所愿呢?
这一夜,宝钗直做到三更鼓响,方才洗漱沉沉睡去。
因着贾政盛怒之下几乎将宝玉打坏了去,贾母借题发挥,叫人与贾政传话,这几个月不许宝玉出门,要在府里好生将养着。
“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若要管他,你也要等上几个月再提。”
宝玉经此一回,更似得了尚方宝剑一般,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就连晨昏定省也敷衍了起来。
因着贾母有话,贾政虽心中不愿,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有时宝钗劝上几句,倒换来宝玉几句浑话,如今竟越发没人管得了他。
这一日,晴雯将贾敏的小像终于完工,兴冲冲拿去潇湘馆给黛玉看,却听雪雁道,黛玉去了紫菱洲寻迎春说话了。
两人又一行去了紫菱洲,甫一靠近,便听见里头迎春的声音道:“我哪里又比你强些?虽说也是西府的正经小姐,可你瞧着我这屋里,连个老嬷嬷都能轻易钳制了我,我还能说些什么?”
又听黛玉道:“叫我说,二姐姐还是太顾着些脸面。只不知越是好脸面,行事间畏畏缩缩,反在大事处丢了脸面。
二姐姐说屋子里的老嬷嬷都能钳制了你,若是有朝一日,因着你的不理论,老嬷嬷冲撞了旁人惹了祸,你猜别人会说是老嬷嬷不懂规矩,还是二姐姐管教不好下人?”
屋里头一阵默然,黛玉叹道:“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依着我的性子,本不该劝了二姐姐这些,你要听也好,不听也好,都不妨碍咱们是亲表姊妹呢。”
“我如何不知你是为着我好,只是——”迎春的声音里头带着些许迟疑,“若我这里责了她,她回转头与大太太说了,又是叫我当着众人挨排揎,我又怎么办呢?”
黛玉知道她也有她的苦楚,便不再多说,只拿些笑话哄逗她笑。
晴雯和雪雁进去,将绣好的小像给黛玉看了,迎春也凑了过来,叹道:“我极小的时候姑妈就出嫁了,到现在我才知道,姑妈长得甚么样子呢。”
她拍了拍黛玉的肩膀,一探头,瞧见她已然红了眼圈儿,将帕子捂在口鼻前,似激动已有些难自制。
“难为你用心,我原想着能将画上的神韵绣出六七分就已是难得,没想到你绣得竟比之画儿上分毫不差。”
黛玉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晴雯被她感染,亦是鼻子一酸,道:“我绣的时候,也仿佛看见了姑太太担心着林姑娘。林姑娘,以后还是多宽些心,还当吃好睡好,莫要姑太太担心才是。”
迎春和黛玉齐齐一怔,继而一起笑了起来。
本来有些凝重的气氛因着她这一句变得轻松,黛玉捂嘴笑道:“你可是总瞧着我吃不好,睡不好的,借着我母亲的话来劝我?”
晴雯垂眸摇头道:“我说出来,林姑娘又不信。先时我真个看见姑太太的眉心微蹙,似是担心着姑娘,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我花了眼看岔了。”
林黛玉听她如此说,嘴巴张了张,复又阖上,眉目间有轻雾覆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