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浡没有开灯。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客厅冰凉的落地窗边,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窗外,是上海永不眠的璀璨夜景。蜿蜒的车河如同流动的金色血脉,摩天大楼的霓虹勾勒出都市的繁华轮廓,一切都充满了喧嚣与生命力。
但这片浩瀚的人间烟火,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那些光,照不进他心底;那些声音,传不入他耳中。他感觉自己像一座漂浮在繁华海洋里的孤岛,四周是汹涌的波涛,内里却是死寂的、寸草不生的荒芜。
为什么他们总是这样?
为什么连娘娘都不信我?
是不是我真的那么糟糕,那么不值得被爱?
父亲刻薄的指责,母亲含泪的控诉,娘娘无奈的劝解……这些声音在他脑海里交织、放大,最终汇成一个尖锐的结论:是你不好。一切都是你的错。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玄关处传来的、清晰的关门声。
“咔哒。”
很轻的一声,落在俞浡死寂的世界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是恐惧。
宋鹤眠……走了?
他走了?!
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太麻烦,太负能量,像个永远填不满的情绪黑洞?是因为我刚才没有回应他,让他觉得厌烦了?还是……他终于也像其他人一样,看清了我本质上的不堪和“有病”,所以选择离开了?
惊恐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巨大的、被抛弃的悲哀席卷而来,比父母带来的伤害更加彻骨。
看啊,俞浡,你果然是不值得被爱的。
连他……连那个说过会永远陪着你、把你视若珍宝的宋鹤眠,也终于无法忍受,选择离开了。
一种尖锐的自嘲在他心底升起,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他怎么会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呢?
他怎么会相信有人能真正接纳这样一个破碎、麻烦、满身是伤的自己呢?
真是太可笑了。
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起来。这一次,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受伤般的呜咽。整个世界,仿佛随着那一声关门响,彻底崩塌、陷入了永夜。
宋鹤眠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充满俞浡气息、却也让他窒息的家。
他开车回到了自己那间许久未住的、位于市中心顶层的大平层。指纹解锁,推开沉重的实木门,一股冷清、带着淡淡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亮了室内昂贵却毫无生气的家具,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这里曾经是他精心打造的、隔绝外界纷扰的堡垒,此刻却像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坟墓。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烈酒,甚至没用酒杯,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丝毫无法温暖他那颗冰冷、疲惫、布满裂痕的心。
他颓然倒在宽大却冰冷的沙发上,身体深陷进去。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偶尔酒瓶与茶几碰撞的轻响。
手背上捶门留下的红肿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心里的痛,根本不值一提。
他眼前不断闪过俞浡空洞的眼神,关门时决绝的背影,以及电话里娘娘那些“温柔”的指责……他努力了,用尽了所有力气,为什么还是不行?为什么就是无法把那个人从深渊里拉出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冷和心累将他包裹。他不是神,他也会怕,也会无助,也会……怀疑自己。他是不是用错了方法?他的存在,是不是反而给了俞浡更大的压力?
“我该怎么办……”
他对着空荡荡、冰冷的房间,再次无声地问出这个问题,却得不到任何回答。烈酒无法麻痹神经,反而让那种无力感和绝望更加清晰。
他守护的城池似乎从内部开始瓦解,而他自己,这个唯一的守护者,也已然弹尽粮绝,遍体鳞伤地倒在了自己的堡垒里,连重新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消失了。
俞浡不知道在窗边蜷缩了多久,眼泪仿佛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浑身彻骨的冰冷。
恐惧、自弃、悲哀……种种情绪像野兽般啃噬着他。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连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就在他意识几乎要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候,被他扔在远处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在黑暗中发出微弱却执着的光芒。
嗡嗡的震动声打破了死寂。
俞浡僵硬地抬起头,朦胧的泪眼看向那点亮光。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宋鹤眠。
那一瞬间,所有自嘲的、绝望的念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不是……走了吗?不是厌烦我了吗?
为什么还会打电话来?
是……是要正式说分手吗?
心脏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他几乎不敢去接。
但那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最后一点联系的奢望,驱使着他。他颤抖着,几乎是爬了过去,用冰冷僵硬的手指,按下了接听键,并将手机贴到耳边。
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电话那头,没有传来预想中冰冷的、划清界限的声音。
而是……一种压抑的、沉重的、带着明显酒意和浓重鼻息的呼吸声。
还有……极力压抑,却依旧能听到的、细微的……哽咽声。
俞浡愣住了。
紧接着,宋鹤眠沙哑到极致、破碎不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毫不掩饰的脆弱:
“浡浡……对不起……我……我刚才……只是……太难受了……怕……怕在你面前彻底崩溃……会吓到你……”
“我没走远……就在……我自己这边……”
“我……我好像……也快撑不住了……”
“但是……浡浡……求你……别不要我……”
“我……我只有你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仿佛卸下了所有坚强的伪装,将自己最无助、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
俞浡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带着醉意的哭泣和哀求,听着那从未有过的脆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那股冰冷的、自弃的绝望,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汹涌的、混杂着心疼和难以言喻连接感的情绪冲淡了一些。
原来……他不是厌烦了,不是离开了。
原来……他也会痛,也会崩溃,也会害怕。
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在黑暗中挣扎。
宋鹤眠的崩溃,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俞浡自己的痛苦,也照见了他们之间深刻的、无法割裂的联结。
俞浡握着手机,听着那头传来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一直冰封的、死寂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开始一点点融化,碎裂。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了几次,才终于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气音:
“……我……没有……不要你……”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这个漫长而绝望的夜晚,荡开了第一圈微弱的涟漪。
黑暗依旧浓重,但至少,他们通过电波,再次触摸到了彼此破碎却依然跳动的心脏。孤独的堡垒出现了裂缝,而光,或许正从这裂缝中,艰难地试图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