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眠的人生信条里,从未有过“不确定”三个字。
他善于掌控,精于算计,无论是错综复杂的商业棋局,还是人心向背的微妙权衡,他总能稳坐钓鱼台,洞若观火。
然而,在与俞浡这场相隔整个太平洋的恋情里,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名为“惶恐”的滋味。
这份惶恐,并非空穴来风。
俞浡的世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拓宽。
他的谈话里开始频繁出现陌生的名字——热情洋溢的意大利室友Leo,才华横溢且对俞浡赞赏有加的犹太裔同学david,还有那位严格却多次在公开场合肯定俞浡作品的教授Anderson。
他的Instagram上,开始出现更多与同学在工作室熬夜、在画廊开幕酒会上举杯、在海边写生的照片。
照片里的俞浡,笑容灿烂,眼神里闪烁着宋鹤眠熟悉的灵光,却也多了一份他未曾亲眼见证的、属于异国环境的自如和绽放。
他依旧是俞浡视频通话时第一个想分享喜悦和烦恼的人,但通话的间隔有时会不经意地拉长,从固定的每晚,变成“今晚小组讨论可能很晚”,或者“明天要去附近城市看一个展,回来再聊?”。
每一次间隔,都像一根微小的刺,轻轻扎在宋鹤眠的心上,不剧烈,却持续地泛着酸涩的疼。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计算时差。在深夜的书房里,处理完冗长的邮件,他会盯着手机屏幕上纽波特的时间,想象着此时的俞浡在做什么?
是在灯火通明的画室里专注创作?
是和那些充满活力的新朋友在咖啡馆里畅谈艺术?
还是……已经疲惫地睡去,忘记了给他发一句简单的“晚安”?
理智告诉他,俞浡需要空间去成长,去融入,这是健康且必要的。
他甚至为自己能提供这样的支持而感到一丝骄傲。
但情感,那头他一直用铁链牢牢锁住的野兽,却在寂静的深夜里开始不安地咆哮。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念头,如同静默的潮汐,一次次漫上心头:他会不会,不再需要我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疯狂滋长。
他想起俞浡收到陈刘扬和李心缘包裹时,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屏幕的开心。
那种快乐,纯粹而直接,带着烟火气。反观自己,能给予的似乎永远是冷静的分析、物质的保障和隔着屏幕的、克制的情感表达。
这些,在鲜活滚烫的友情和充满诱惑的新世界面前,是否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一次,俞浡兴奋地跟他讲述和david一起合作的项目获得了极高的评价,语气中充满了对伙伴的欣赏和并肩作战的激动。
宋鹤眠在屏幕这端,微笑着倾听,给出得体的赞许,但挂断视频后,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攫住了他。
那个david,他见过照片,是个有着深邃眼眸和灿烂笑容的年轻艺术家。
他们拥有共同的领域,共同的语言,朝夕相处……自己这个远在万里之外、连拥抱都无法给予的“恋人”,位置在哪里?
夜深人静。
宋鹤眠独自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城市的霓虹透过落地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却照不进他眼底深沉的暗色。
他屈起长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近乎婴儿般的姿势,与他平日里的挺拔冷硬判若两人。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与俞浡的聊天界面。
上一次对话,停留在昨天下午,他发去的“降温,记得加衣”,俞浡只回了一个“嗯嗯,知道啦”和一个可爱的表情包,便再无下文。
他想打个电话过去,哪怕只是听听他的声音。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他害怕。
害怕听到俞浡背景音里热闹的聚会声。
害怕听到俞浡语气里带着匆忙和心不在焉。
害怕自己的思念和不安,会成为俞浡飞翔的负担,暴露自己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最终,他颓然地放下手机,将脸埋得更深。
一丝冰凉的湿意,毫无预警地浸湿了膝盖处的西装面料。
他哭了。
无声无息,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此刻的崩溃。
像一只被遗弃在雨夜的大型犬,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却在失去主人的恐惧中,瑟缩成一团,只能默默舔舐内心翻江倒海的酸楚和恐慌。
泪水滚烫,灼烧着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自制。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害怕失去一个人,而狼狈至此。
他甚至不敢让俞浡知道。他必须依旧是那座沉稳可靠的山,是那片波澜不惊的海。他所有的忐忑,所有的脆弱,都必须死死摁在心底,独自消化。
第二天清晨,宋鹤眠依旧是那个一丝不苟、气场强大的宋总。
镜子里的人,眼底或许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淡青,但神情已然恢复冷峻。
他系好领带,拿起公文包,仿佛昨夜那个在心碎中蜷缩流泪的男人,只是一场幻觉。
只是在给俞浡发去例行的早安问候时,他的指尖微微停顿,最终,删掉了原本打好的“想你”,换成了简单的:
「早安,今天天气不错。」
他把所有汹涌的潮汐,都封锁在了静默的磐石之下。
爱让他变得柔软,却也让他学会了另一种形式的坚强——独自承受风雨,只为让远方的鸟儿,能够毫无负担地,飞向更高的天空。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等待。
哪怕内心早已溃不成军,表面依旧要不动声色。
这是他选择的爱的方式,沉默,却沉重如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