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与琐碎中平稳滑过,像秋日里最后一片固执地挂在枝头的叶子,看似平静,却总悬着一丝不安。
俞浡几乎要以为那封律师函起了作用,父母那边终于偃旗息鼓了。
他甚至开始允许自己偶尔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享受与宋鹤眠在一起的每一刻温馨。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一个周三的下午,俞浡刚和团队敲定了一个重要场景的最终渲染方案,心情不错地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下意识以为是快递或者推销,随手接起。
“喂,浡浡啊……”
听筒里传来的,是那个他熟悉到骨髓里、也厌恶到骨髓里的,属于他母亲的声音。
不同于以往的急切或指责,这次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却更让俞浡脊背发凉。
俞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说话,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
“浡浡?你在听吗?”母亲的声音带着试探,“妈妈……妈妈和你爸爸来上海了。就在你公司楼下。”
俞浡猛地抬头,透过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向下望去。
楼下人来人往,他无法分辨,但那句“就在你公司楼下”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们竟然找来了这里!
“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你,跟你说几句话。”
母亲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伪温情,“你看,我们都到楼下了,你下来一趟,好不好?就几分钟……”
俞浡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愤怒、恐惧、还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想躲,想像鸵鸟一样把自己藏起来,拒绝面对。他甚至想立刻给宋鹤眠打电话。
但就在他手指颤抖着要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是宋鹤眠的声音,是陈刘扬的声音,也是这些日子以来,那个逐渐变得强大一点的自己的声音。
躲不掉的。俞浡。你必须自己面对。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疏离:“好。你们在哪里?我下来。”
挂了电话,俞浡在原地站了几秒。他拿出手机,没有打给宋鹤眠,而是飞快地给陈刘扬发了一条信息:「陈刘扬,我爸妈在公司楼下堵我,我下去见他们。十分钟后如果我还没给你消息,或者你看到情况不对,帮我报警,或者……告诉宋鹤眠。」
陈刘扬的回复几乎是秒到:「卧槽!你等着!我马上下来!别怕!哥们儿在呢!」
看着林浩的回复,俞浡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他又点开宋鹤眠的对话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拨通电话。
宋鹤眠下午有个极其重要的客户见面会,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家事去打扰他。
他只是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一枚护身符,然后转身,走向电梯。
电梯下行时,数字不断跳动,俞浡的心也随着一起下沉。他不断地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俞浡,你可以的。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走出办公楼,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花坛边的父母。
父亲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皱着眉头,神色不耐地抽着烟。母亲则穿着一件颜色鲜艳但质地廉价的外套,正伸着脖子张望,看到他出来,脸上立刻堆起一个夸张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浡浡!哎呀,可算见到你了!你看你,好像又瘦了……”母亲伸手想拉他,被俞浡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
他的手悬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换上那副愁苦的表情:“浡浡,你怎么……怎么还给爸妈发那种律师信啊?多伤感情啊!我们是你爸妈啊!”
父亲也掐灭了烟头走过来,语气生硬:“就是!翅膀硬了是吧?找个男人就算了,现在还学会用法律来吓唬爹妈了?”
周围已经有下班的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俞浡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但他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那封信,是告诉你们我的底线。如果你们觉得是吓唬,可以试试。”
母亲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她眼圈一红,开始用手抹并不存在的眼泪:“浡浡,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妈妈知道你心里有气,可家里也是没办法啊!你弟弟他……他谈了个对象,人家要求在城里买房,首付还差十几万……我们实在是……”
又来了。永远都是这个套路。诉苦,索取,用亲情绑架。
若是以前,俞浡或许会感到内疚,会烦躁,会妥协。但此刻,听着这熟悉的说辞,他心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疲惫和荒谬感。
他打断母亲的话,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所以,你们这次来,还是要钱。”
父亲被他直白的话噎了一下,恼羞成怒:“怎么说话呢!我们是找你商量!你是他哥,帮衬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的?”俞浡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他看着眼前这对生养了他,却从未给过他真正温暖,只知索取的男女,积压了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力度:“从小到大,你们管过我什么?学费是爷爷奶奶出的,生活费是我自己打工挣的。你们除了没完没了地向我要钱,给过我一分关心吗?现在,为了另一个儿子买房,你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跑到我公司楼下来堵我,张口就是十几万。凭什么?”
他的质问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那层虚伪的温情面纱。父母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告诉你们,”俞浡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以前给的那些,就当是还了你们的生育之恩。我们之间,两清了。”
“你……你个不孝子!”父亲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似乎想打他。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迅速插了进来,挡在了俞浡面前。
是陈刘扬。
他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哟,叔,阿姨,这是干嘛呢?大庭广众的,想动手啊?要不要我帮你们报个警,请警察叔叔来评评理?顺便聊聊骚扰和威胁的事儿?”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110的拨号界面。
俞浡的父母显然被陈刘扬的出现和话里的威胁唬住了,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脸色难看至极。
俞浡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陈刘扬,看着他虽然不算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背影,鼻尖猛地一酸。他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陈刘扬的胳膊,示意他没关系。
他走上前一步,与陈刘扬并肩,目光最后一次扫过他那对名义上的父母,眼神里不再有愤怒,不再有恐惧,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
“话,我已经说完了。律师函的意思,你们应该明白。如果再来骚扰我,或者我的工作、我的生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父亲那只僵在半空的手上,“下一次,就不会只是一封信那么简单了。”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一眼,拉着陈刘扬,转身就走。步伐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和留恋。
身后传来母亲气急败坏的哭喊和父亲愤怒的咒骂,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再也无法穿透他刚刚筑起的心墙。
走出几步,俞浡才感觉自己的腿有些发软。陈刘扬稳稳地扶住他,低声问:“没事吧?”
俞浡摇了摇头,想说“没事”,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只是用力地回握住陈刘扬的手臂。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宋鹤眠。
俞浡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会议刚结束。晚上想吃什么?”宋鹤眠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
听着他那熟悉的声音,俞浡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一直强忍着的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都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宋鹤眠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哭了?怎么了?”
俞浡再也忍不住,声音带上了哽咽:“他们……来公司找我了……我刚……跟他们说清楚了……”
“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到。”宋鹤眠的声音瞬间变得冷硬,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十分钟后,宋鹤眠的车疾驰而来,精准地停在路边。
他推开车门下车,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目光先是迅速扫过俞浡,确认他无恙,然后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掠过不远处还没完全离开、脸色灰败的俞浡父母,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与威慑。
那两人被宋鹤眠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最终悻悻地转身,消失在了人流中。
宋鹤眠这才收回目光,走到俞浡面前,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手,用力地将他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俞浡把脸埋在他胸前,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宋鹤眠昂贵的西装面料,但他不在乎。
陈刘扬在一旁看着,摸了摸鼻子,识趣地说了句“哥们儿先撤了,有事电话”,便溜之大吉。
宋鹤眠轻轻拍着俞浡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直到怀里的哭声渐渐平息,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都说清楚了?”
“嗯。”俞浡在他怀里点头,声音闷闷的,“都说清楚了。以后……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
“很好。”宋鹤眠的声音带着赞许,和他一贯的冷静不同,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你做得很好,俞浡。”
他松开怀抱,低头看着俞浡泛红的眼睛,用手指轻轻擦去他脸颊的泪痕。“以后,他们不再是你的负担了。”
俞浡抬头,对上他深邃而坚定的目光。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全然的信任、支持,以及一种“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安然。
他知道,这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噩梦,在今天,终于彻底醒了。虽然过程带着泪水和伤痛,但他亲手斩断了那根一直捆绑着他的、名为“亲情”的枷锁。
从此以后,海阔天空。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值得珍惜的人,和充满光亮的未来。
“我们回家吧。”俞浡轻声说,主动牵起了宋鹤眠的手。
“好,回家。”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紧紧相依,走向那个只属于他们的、温暖而自由的方向。
过去的阴霾被甩在身后,而前路,光明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