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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青石板桥被洪水漫过第三日,雨还没停。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把整条河都罩在一片阴郁的水汽里,浑浊的浪头拍打着桥墩,溅起的水花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弥漫在村子的每个角落。

李河生撑着蓑衣,扛着渔网往家走。他的裤脚卷到膝盖,沾满了湿泥,赤脚踩在被洪水浸泡得发软的土路上,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作为村里唯一的外来户,他半年前带着咳得只剩半条命的母亲,从山外迁到这里,靠着这条河打鱼为生。村里人对他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尤其是村长,每次见他都眼神闪烁,像是藏着什么心事。

走到桥边时,他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去,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一缕暗红,像是被水泡透的绸缎。他心里一动,蹲下身拨开水面的浮沫,一具女尸赫然映入眼帘。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红绸嫁衣,领口绣着精致的鸳鸯,却被河水泡得发胀发皱,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长发散乱地漂浮着,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嘴角却凝着一丝诡异的笑,像是带着某种满足,又像是嘲讽。最让李河生头皮发麻的是,她的左手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绳尾拴着个巴掌大的木雕——那是河伯的神像,眉眼狰狞,额头上刻着古怪的纹路,周身沾着湿漉漉的河泥,像是刚从河底捞上来的。

“咳咳……河生,咋不走了?”母亲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李河生急忙站起身,挡在母亲身前,怕她看到这骇人的景象。可母亲已经瞥见了水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传来。村长拄着根枣木拐杖,领着几个村民匆匆赶来,看到水面上的女尸,村长的身体晃了晃,声音发颤:“是……是王家的小媳妇。三天前过河回娘家,船在河心翻了,我们找了三天都没找到,没想到……”

王家的小媳妇李河生见过一次,是个眉眼清秀的姑娘,上个月刚嫁过来,听说性子温顺,和邻里相处得都不错。谁能想到,才过了一个月,就成了这副模样。

“村长,这嫁衣……”有村民迟疑地开口。按村里的规矩,已婚妇人回娘家,断没有穿嫁衣的道理。

村长的脸色更加难看,眼神扫过那具女尸手腕上的河伯木雕,喉结滚动了一下,沉声道:“先把人捞上来,找块空地埋了。这事……别声张,免得引起恐慌。”

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找来竹竿和绳索,小心翼翼地将女尸拖上岸。尸体被水泡得发胀,重量惊人,拖上岸时,还往下滴着浑浊的河水,在地面上汇成一滩,散发出浓重的腥气。李河生注意到,女尸的双脚是赤裸的,脚底沾着些暗红色的泥土,不像是河边的淤泥,倒像是某种被烧过的焦土。

他正想细看,却被村长用眼色制止了。“河生,你带着你娘先回家吧,这里交给我们处理。”村长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李河生心里疑惑,却也不好多说,扶着咳嗽不止的母亲转身往家走。身后,村民们的窃窃私语声被雨声掩盖,隐约能听到“河伯”“祭品”之类的字眼,让他心里莫名发寒。

回到家,李河生给母亲倒了杯热水,又拿出珍藏的草药熬了一碗药。母亲喝了药,咳嗽才稍稍平复,躺在床上,眼神涣散地望着屋顶,喃喃道:“河伯……是河伯发怒了……当年建桥的时候,我就说过,不能挖那片河底,会触怒河神的……”

李河生皱了皱眉。他来村里这半年,总听老人们说,这条河叫“浊龙河”,河里住着河伯,掌管着村里的吉凶祸福。每年汛期,村里都要举行献祭仪式,摆上猪头、香火,有时候还要扔些鸡鸭进河里,祈求河伯保佑船只平安,不淹村民。可他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只当是老人们的迷信。

“娘,别胡思乱想了,就是意外翻船而已。”李河生安慰道。

母亲却猛地抓住他的手,眼神变得异常惊恐:“不是意外!你没看到她身上的嫁衣和河伯木雕吗?那是献祭的打扮!当年建桥,挖断了河伯的根基,他每年都要收走三个祭品,才能平息怒火。这几年村里太平,是因为祭品够了,可今年……今年汛期来得太猛,怕是河伯又不满意了……”

母亲的话让李河生浑身汗毛倒竖。他想起刚才村民们的窃窃私语,想起村长古怪的神色,心里隐隐觉得,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夜里,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像是有人在外面不停踱步。李河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母亲的咳嗽声渐渐停了,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后半夜,他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河边淌水,哗啦啦,哗啦啦,带着湿漉漉的沉重感,慢慢朝着他家的方向靠近。他心里一紧,悄悄起身,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

院门外的土路上,站着一个红衣身影。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嫁衣,红绸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像是浸透了鲜血。她的身形佝偻,长发遮住了脸,只能看到嘴角那抹熟悉的诡异笑容。正是白天那具女尸!

李河生的心脏差点跳出胸腔,下意识地抄起门后的柴刀,手心全是冷汗。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个红衣身影,生怕她突然闯进来。

红衣身影就那样站在院门外,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被雨水浸泡的雕像。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抬起头,长发滑落,露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眼睛浑浊得像是蒙着一层水雾,没有丝毫神采。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在耳边低语:“河伯……要祭品……还差一个……”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渐渐融入夜色,只留下一滩带着腥气的水渍,在院门外的泥地上慢慢渗开。

李河生再也忍不住,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院门外空荡荡的,只有瓢泼的大雨和浑浊的河水声。他朝着河边跑去,只见浊浪翻滚,黑色的河水里,隐约浮现出无数双惨白的手,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召唤,朝着他的方向伸过来。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李河生只觉得浑身冰冷,转身就往家跑。回到屋里,他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手里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刚才那一幕,太过真实,绝不是幻觉。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洪水并没有退去,反而涨得更高了,已经漫到了村口的土坡下。李河生刚打开门,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村东头传来。

他心里一沉,急忙跑过去。只见一个妇人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捶胸顿足地哭喊着,旁边围了不少村民,脸上都带着惊惧的神色。

“是张家的媳妇,”旁边有村民低声说道,“她儿子不见了,昨晚还好好的,今早起来就找不到了,床上只留下一只绣花鞋。”

李河生顺着村民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妇人手里攥着一只小小的绣花鞋,鞋面绣着一朵桃花,已经被泪水打湿。他突然想起昨晚红衣女尸说的话——“还差一个”,难道张家的孩子,就是第二个祭品?

这时,村长又来了。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加阴沉,眉头紧锁,沉默了片刻,沉声道:“都跟我去河边祭拜。”

村民们不敢违抗,纷纷回家拿来香火和祭品。很快,河边就摆满了猪头、水果、酒水,还有一个用稻草扎成的人偶,穿着小小的衣服,模样酷似张家失踪的孩子。

村长领着村民们跪在河边,焚香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河伯在上,弟子们知道您怒了。当年建桥挖断了您的根基,是我们的过错。如今汛期已至,您要的三个祭品,王家媳妇是第一个,张家小儿是第二个,还请您息怒,不要再降灾祸于村子……”

李河生站在人群后面,看着村民们虔诚跪拜的样子,心里却越来越冷。他想起母亲昨晚说的话,每年三个祭品,难道村里这些年失踪的人,都是被当成祭品献给河伯了?

“村长,那第三个祭品……是谁?”有村民小心翼翼地问道。

村长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李河生身上。他的眼神冰冷,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河伯已经选定了。”

李河生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前几日,母亲咳得厉害,眼看就要不行了,他心急如焚,跑到河边,对着浑浊的河水许愿,愿以自己的寿命,换母亲安康。难道就是那个时候,自己被河伯“选定”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转身就往家跑。回到家,他冲进里屋,只见母亲躺在床上,脸色红润,呼吸平稳,竟然睡得很香。这半年来,母亲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她的咳嗽声消失了,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血色,像是多年的沉疴瞬间痊愈了。

而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根红绳,绳尾拴着个小小的河伯木雕,和王家媳妇手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个木雕更干净些,眉眼间的狰狞似乎也更清晰了。

“娘,你醒了?”李河生轻声喊道。

母亲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却有些空洞,像是不认识他了。她拿起桌子上的河伯木雕,紧紧攥在手里,嘴角露出一丝和王家媳妇相似的诡异笑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李河生回头,看见村长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麻绳和锄头,眼神冰冷,像是在看一件猎物。

“河生,”村长开口了,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母亲的病好了,是河伯显灵。他满足了你的愿望,现在,该你去赴约了。”

李河生终于明白了。所谓的献祭,从来不是河伯主动索取,而是村民们为了自保,与河伯达成了某种契约,主动将“被选中者”推给河水。王家的小媳妇,或许是因为刚嫁过来,根基未稳,成了第一个祭品;张家的孩子,年纪小,容易控制,成了第二个;而自己,一个外来户,又主动向河伯许了愿,自然就成了第三个。

“你们这是谋杀!”李河生怒吼道,抄起身边的板凳,想要反抗。

可村民们早已料到他会反抗,一拥而上,死死按住了他。麻绳勒进他的皮肉,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村民们的束缚。

“别怪我们,”一个平时和他还算客气的村民叹了口气,“为了村子的平安,只能委屈你了。河伯要是不满意,洪水还会涨,到时候整个村子都会被淹没的。”

“是啊,你一个外来户,能为我们村做点贡献,也算是你的福气了。”另一个村民附和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麻木。

李河生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充满了绝望。他们为了自己的生存,毫不犹豫地牺牲别人,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这比河里的河伯,更让人心寒。

被拖到河边时,浊浪已经涨到了岸边,黑色的河水带着浓重的腥气,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像是在催促着什么。水面上,王家媳妇和张家孩子的身影浮在那里,他们的眼睛变得浑浊,嘴角挂着和女尸一样的笑,身体随着浪头轻轻晃动,像是在等待他的到来。

河中央,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浪里翻滚,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沉入水底。那黑影约莫有好几丈长,身上覆盖着暗绿色的鳞片,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偶尔能看到它布满鳞片的手臂伸出水面,爪子锋利如刀,还有那颗狰狞的头颅,眼睛像是两颗浑浊的黑宝石,死死盯着岸边的众人。那才是真正的河伯。

“祭品……够了……”河伯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沉闷而沙哑,带着一股穿透力,震得人耳膜发疼。

李河生被村民们推到河边,脚下一滑,朝着浑浊的河水倒下去。他最后看了一眼岸边,母亲站在那里,眼神空洞,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红绳,嘴角依旧挂着诡异的笑。他突然明白,母亲的病痊愈,不过是河伯给的诱饵,而自己,从许愿的那一刻起,就成了注定的祭品。

浊浪瞬间将他吞噬,冰冷的河水灌满口鼻,带着浓重的腥气和一股腐朽的味道。他感觉有无数只手抓住了他的四肢,那些手冰冷而僵硬,像是死人的手,将他往水底拖拽。他拼命挣扎,想要浮出水面,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河伯的脸在他眼前放大,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出无数个祭品的倒影。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他们的表情麻木,像是早已接受了命运,又像是在无声地控诉。李河生看到了王家媳妇,看到了张家孩子,还看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都穿着类似的红绸衣物,手腕上系着红绳,拴着河伯木雕。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模糊,身体越来越沉,像是被灌满了铅。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何时也系上了一根红绳,绳尾的河伯木雕,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而岸边的村民们,对着河水磕头跪拜,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们知道,河伯满意了,洪水很快就会退去,村子又能恢复平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河生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拖到了河底,落在一片柔软的淤泥上。周围很安静,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还有无数个灵魂的低语声,在他耳边盘旋。

“欢迎你……”

“加入我们……”

“成为河伯的祭品……”

这些声音像是催眠曲,让他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冷、僵硬,皮肤慢慢失去了血色,像是被水泡透的尸体。手腕上的红绳越勒越紧,河伯木雕的纹路,渐渐印在了他的皮肤上。

与此同时,岸边的洪水开始慢慢退去。浑浊的河水一点点下降,露出了被浸泡的土地和桥墩。村长带着村民们欢呼起来,他们对着河伯的方向磕头,感谢河伯的仁慈。母亲也站在人群中,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红绳和河伯木雕。

洪水退去后,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村民们忙着清理被洪水冲毁的房屋和田地,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李河生的家却变得异常安静,母亲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像是失去了灵魂。

几天后,村里的年轻人发现母亲的尸体漂浮在河面上,她穿着一身红绸嫁衣,手腕上系着那根红绳和河伯木雕,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村民们惊恐地将她捞上岸,村长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河伯……又要祭品了。”有人小声说道。

村长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渐渐聚集的乌云,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恐惧。他知道,只要河伯的怒火不息,这个村子就永远无法摆脱这种可怕的命运。

随着时间的推移,洪水再次来临,村民们再次陷入恐慌。他们知道,河伯的祭品又不够了,而下一个被选中的人,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李河生的灵魂在河底徘徊,他看到了无数个和他一样的祭品,他们的身体被河水浸泡,灵魂却无法安息。他们等待着新的祭品加入,等待着河伯的下一个命令。

而村子的未来,也变得越来越不确定。每年的汛期,都像是一个诅咒,让村民们生活在恐惧之中。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继续这种可怕的献祭仪式,而河伯的怒火,似乎永远无法平息。

李河生的灵魂在河底低语,他的声音和其他祭品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悲伤的挽歌。他们无法逃脱河伯的控制,只能在河底等待着下一个祭品的到来。

而这个村子,也将在河伯的阴影下,继续它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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