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涧的水荡像一片凝固的墨块,死寂中透着令人不安的深沉。
水面上漂浮着枯黄的芦苇秆,东倒西歪地立着,像是无数只从深渊伸出的求救的手。
淤泥黑得发亮,冷得刺骨,先是没过小腿,凉意顺着骨头缝往身子里钻。
接着往上蔓延,没过膝盖,没过大腿根,粘稠得如同熬过头的米糊,每拔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腿从泥沼里生生拽出来。
水草在水下悄悄缠绕上来,滑溜溜的触感带着腐烂的腥气,让人心里直发毛。
.昊文兰走在最前面,瘦小的身子深陷在淤泥里,只露出肩膀和脑袋,像一株在洪泽湖沼泽里顽强生长的芦苇。
可她的头始终昂着,眼睛在黑沉沉的水面上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像一盏在暗夜里指引方向的渔灯。
她弯下腰,手臂深深探进冰冷浑浊的水底,手指在淤泥里仔细摸索,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寻找遗失已久的珍珠。
淤泥里藏着碎石、碎瓦片,还有不知名的水虫,爬过手背时带来一阵麻痒,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在这儿!她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像是枯木逢春时冒出的新芽。
手臂猛地发力,带起一串浑浊的水花和泥浆,溅了她满脸。
一节沾满黑泥的野藕被拽了出来,粗壮得像婴儿的胳膊,断口处露出雪白的内瓤,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散发着泥土的清新气息,还有种清冽的、属于水乡根茎特有的微甜,像是苦日子里尝到的一丝蜜糖。
一天下来,每个人竟真能带回百十来斤!
沉甸甸的野藕压在肩上,压弯了腰,在肩膀上勒出深深的红印,可这份重量却让人心里踏实,像是揣了个暖烘烘的希望回家。
灶膛里的火重新点燃了,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作响,像是在唱着一首久违的炊烟之歌。
锅里翻滚着藕块,那带着淀粉甜香的蒸汽,第一次不是出现在虚无的梦境里——它白蒙蒙的,缠绕着锅沿袅袅升起。
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里,沁入每个人的心脾里,把几户人家冰冷破败的灶间,烘托得有了生机。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候鸟,扑棱棱地飞遍了整个福缘大队。
王太原和于泽英闻讯赶来时,脚步都带着风。
王太原蹲在姬家门槛外,双手激动地搓着,脸涨得通红,眼里的光芒比正午的日头还要明亮。
于泽英一把抓住昊文兰的手腕,那手腕瘦得只剩皮包骨,冰凉得像块铁,可她攥得紧紧的,仿佛生怕这双手会消失。
文兰妹子!于泽英的声音发颤,带着哽咽。
你...你这是给全大队的人,趟出了一条活路啊!
.王太原接话,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光靠你们几个不行!得把全大队能动弹的妇女都组织起来!
这东涧,就是咱福缘大队的粮仓!可...可这活计危险,单打独斗,弄不好要出事!
你...你得出头!带着大家伙干!
还有...还有别的生产队也盯上东涧了,为争地盘,吵吵嚷嚷,差点动了家伙,也得你去周旋周旋。
咱福缘大队的妇女人多心齐,可也得讲个章法,别伤了和气!
昊文兰看着他们殷切的脸,又低头看看怀里熟睡的永海。
永海的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在寻找吃食,小嘴巴时不时咂巴一下。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涌上喉咙,像是喝了口刚熬好的姜汤。
她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力度,像是要把地里的顽石都点碎。
第二天,东涧的水荡子仿佛被唤醒了生命。
福缘大队几十个妇女,在昊文兰的带领下,像一支投入生产战场的队伍。
有的扎着蓝布头巾,有的裹着旧棉袄,有的光着脚,裤腿卷到大腿根,露出的小腿上沾着黑泥,可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得惊人。
昊文兰成了理所当然的踩藕队长。
她瘦小的身影总是在最前面探路,像只领头的鸿雁。
哪里水深,她就插根芦苇秆做记号,秆子斜斜地立着,像是在说。
哪里淤泥陷人,她就自己先试探,陷到腰际了,就喊这边绕着走。
哪一片藕多,她摸准了,就招手让姐妹们过来,声音嘶哑得像面破锣,可在空旷的荡子里传得老远。
她扯着嗓子协调,把容易陷人的深水区留给年轻力壮的姑娘媳妇——那些姑娘们,脸冻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胳膊却有使不完的劲。
把靠近岸边、水只到膝盖的地方留给年纪大些或体力弱的——那些老婆婆,头发花白,动作缓慢,可手上的劲道稳当,摸藕精准。
遇到其他生产队的人,她也不卑不亢。
那些人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扁担,眼神里透着戒备。
昊文兰脸上带着疲惫却坚定的笑容,走过去,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婶子,大姐,这边水浅,藕也还行,土松,好挖。
你们往这边来点!那边水深,淤泥厚,我们队里的年轻姑娘力气大,让她们去。
大家伙都图个活命,甭挤,甭抢,匀着来,都有份儿!
她的话语像块温润的卵石,轻轻压下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原本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原本瞪圆的眼睛,也柔和了些。
福缘大队的妇女们看着自家队长那沉静而有力的背影,腰杆似乎也挺直了几分,踩藕的动作都利索了许多。
日头升到头顶,毒辣得像团火球,把水面烤得滋滋作响。
水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蒸腾起的湿热雾气里,裹着水草的腥气,还有野藕的清香,缠绕在一起,像条无形的绸带,勒得人喘不过气。
临近晌午,收获颇丰的妇女们开始往岸边挪动。
她们扛着沉甸甸的野藕,藕节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水珠顺着藕身往下滴落,滴在淤泥里,噗嗒噗嗒的,像是在数着归家的脚步。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可嘴角是微微上扬的,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昊文兰落在最后。她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感像潮水般从脚底漫上来,先是脚尖发麻,接着是膝盖发软,然后眼前阵阵发黑,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纱。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舞。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不适甩开,可那眩晕像块粘人的膏药,挥之不去。
就在离岸边还有十几步的地方,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水面上漂着点特别的东西。
那东西在浑浊的水里格外显眼,是一小段野藕,比平常的粗壮,颜色也鲜嫩,白生生的,像块上好的玉石。
再踩一节...就一节...
她对自己说,永海那苍白的小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孩子昨天还指着空碗哭,说想吃藕。
她咬紧牙关,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又往水深处挪了几步。
水没过了腰际,冰凉的淤泥像要把她往下拽,她弯下腰,手指费力地探向那节野藕,指尖刚要碰到,却猛地顿住了。
水荡远处,一片枯黄的芦苇丛深处,水面被划开了一道不寻常的波纹。
那波纹不像风吹的,也不像鱼游的,它宽宽的,弯弯的,像条巨蟒在游动。
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正无声无息地悄悄地向她这边慢慢悠悠的移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