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南三河,宛如一只刚刚收拢羽翼的野性幼兽,充满了未泯的躁动与纯粹的野性。
春日的阳光尚未完全褪去温暖的余韵,河水却已开始展现出它那略带倔强的脾性。
水流轻柔,却裹挟着上游冲来的黄泥,浑浊得像一锅刚熬好的铜汁,泛着暗哑的光泽。
夕阳的余晖将河面染成一片金红,似一炉冷却的铜炉,光芒在水面上浮动、碎裂,像无数细碎的金片在跳跃,晃得人眼花缭乱。
姬永海蹲在河岸边的泥地上,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满了晒得半干的泥点子,像撒了一层芝麻。
他面前摆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罐,里面盛着半罐河水,几尾泥鳅在水中急促地扭动,尾巴划过罐壁,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仿佛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着陶土。
这一切,似乎都在诉说着一段无声的等待与沉思。
然而,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破陶罐上。
那双黑亮的眼睛,如同深潭中的黑曜石,透过河面上蒸腾的水汽,直勾勾地望向远方的洪泽湖。
湖在远处,似被一层薄薄的水雾笼罩,宛如一幅未干透的水墨画,水天相接之处,白蒙蒙一片,难辨水与云的界限。
芦苇荡在河对岸铺展开来,绿得几近发黑,随风摇曳,苇叶摩挲出“沙沙”的声浪,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悠长。
风起时,苇叶的呢喃声比泥鳅搅水的水声更令人心颤。
突然,一群野鸭从苇丛中惊起,振翅高飞,扑棱着水面,溅起晶莹的水珠,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撒落的一把碎玻璃。
永海的身子一颤,仿佛耳中突然钻入一只蜜蜂——那是韩英那清亮而决绝的歌声,“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在这芦苇声中,仿佛复活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虚影:韩英站在洪湖的浪尖上,蓝布褂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后是挥舞着渔叉的赤卫队员,寒光在渔叉尖端闪烁,比洪泽湖的冰棱还要锋利。
永海不由自主地抓起一把湿泥,泥在掌心滑溜溜的,像刚从水中捞起的小鱼。
念头也随之滑落:我爷爷,会不会也像刘闯那样,在洪泽湖的芦苇荡里,挥舞着渔叉,与鬼子拼死拼活?
我奶奶,会不会也像韩英一样,面对着白狗子的枪口,挺直腰杆,毫不畏惧?
这《洪湖赤卫队》中的故事是不是就发生在洪泽湖?是不是拍电影的人就把它改写成了洪湖?
他正想的入神。
“哎,小海呀!”
奶奶虞玉兰的声音如同一根浸水的棉线,轻轻一拽,将他那迷离的魂魄从洪湖的梦境中拉了回来。
她在不远处那片新开垦的田地里,佝偻着身子,像一株被风刮歪的芦苇。
蓝布头巾裹着头发,几缕白丝从发间漏出,粘在汗湿的额角上,宛如一层薄霜。
她的手在麦苗间穿梭,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拔起一棵野蒿时,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动作虽慢,却透着坚韧不拔的倔劲——
就像地里的麦苗,哪怕被踩倒了,根依然扎得深深的,努力向泥土深处钻去。
“你怎么又发呆了?”虞玉兰直起腰,轻拍着后背,骨头发出“咯吱”的响声,像老旧的船板在呻吟。
“来,奶奶给你讲点老古话。”
永海的眼睛“唰”地一亮。
那光亮,不是星星掉进河里,而像有人把埋藏在河底的星辰捞了上来,擦得干干净净,光芒直射人心深处。
他一下子忘记了罐里的泥鳅,屁股一拧,就从泥地上跳起来。
小脚丫踩在软绵绵的河岸上,发出“噗嗤”的一声陷了下去。
再拔出来时,泥块顺着脚底滑落,留下歪歪扭扭的小脚印,宛如刚学步的小鹅踩出的痕迹。
“奶奶!讲洪泽湖的赤卫队!讲爷爷打白狗子!”
他欢叫着,声音中带着风的呼啸,快步跑向奶奶,胳膊甩得像风车,直到跑到她身边时,脚下一滑,顺着坡势一头栽倒在那片绿油油的麦田里。
麦苗被他压得弯了腰,又慢慢弹起,叶尖上的水珠溅在他脸上,凉丝丝的,令人精神一振。
就在他伸手想抓住奶奶沾着泥的裤腿时,河岸的小路上传来一个影子,缓缓而来。
那人腰弯得像拉满的弓,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后腰挂着一个鱼篓,篓子破了几个洞,几根干枯的水草从洞里探出,像老人下巴上未剃干净的胡须。
肩上扛着的渔网,网眼破碎,星星点点,倒比筛子还要透光,似被岁月啃得千疮百孔。
他的走路姿势更令人揪心:
左脚陷入泥沼,费劲才能拔出,右脚跟上,却一瘸一拐,每一步都像在和土地较劲——仿佛土地死死抓住他的脚,不让他前行。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像一条挣扎着要爬起来的蛇。
等到走近,才看清他脸上的皱纹比河底的泥纹还要密集,纵横交错,夕阳的光在皱纹间跳跃,似乎盛满了无尽的苦水。
“二嫂仔!”声音先于人影飘来,带着一股提不起来的热情,像潮退后滩涂上的水洼,表面明亮,却暗藏泥泞。
那是东头的姬家萍,满脸风霜,满身水渍。
虞玉兰转身,脸上堆起一抹温暖的笑容,笑意中带着日子磨砺出的慈爱:
“是家萍啊,又下河了?可网着大鱼?”
她话语轻柔,却像在细细咀嚼着心头的酸涩。
她暗暗将刚才直腰时那一瞬的疼痛咽下,就像吞下一截带刺的麦秆。
“唉,”姬家萍把渔网摊开,网“哗啦”一声散开,一股浓烈的腥气迎面扑来,夹杂着水草的腐败味。
“也就混口饭,混口饭罢了。”
他的目光落在永海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忽然亮了一下。
“这小海子,”他用下巴指了指永海。
“二嫂,这是又在讲他爷爷的老故事?”
“哪能呢,”虞玉兰摆了摆手,语气中满是长辈的疼惜,
“这孩子,心思重得很,跟别家娃不一样。
昨天带他忠芳姑看了场电影,回来魂就像漂浮在洪湖里似的。
不让他玩不闹,偏偏琢磨些打打杀杀的事,问洪泽湖有没有赤卫队,他爷奶是不是韩英、刘闯……”
“不是的!”永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然抬头,小脸涨得通红,像一颗熟透的西红柿。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的光坚韧不拔。
“我就想知道!我们洪泽湖,有没有像电影里那样,跟白狗子、跟鬼子拼命的赤卫队?爷爷打过他们没有?”
他仰起脖子,脖子伸得像只小鹅,目光死死盯在姬家萍那满布皱纹的脸上,仿佛要从那些沟壑中挖出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姬家萍的脸瞬间变得僵硬,笑容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下一块沉重的石子,晃了几下,便迅速沉寂,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那粗糙如老树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渔网上的破洞,网丝被抠得“滋滋”作响。
那双眼睛,似乎在洪泽湖的水面上漂浮,最后一抹金光被暮色吞噬,他的眼珠里仿佛藏着什么翻涌的暗流,却又被深沉的疲惫压得难以翻腾。
虞玉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如风拂过麦苗尖端,轻柔而沉重,裹挟着岁月的沉淀与心头的重负。
她的声音缓缓流淌,像阳光洒在晒干的棉花上,温暖而又带着一丝忧伤:
“家萍啊,既然孩子想听,就给他说说吧。你不是常夸这孩子心思重,跟别的娃儿不一样么?趁他还愿意听,讲点真心话,免得他整天胡思乱想。”
她弯下腰,轻拍永海那沾满泥土的小屁股。
“去,给你二爷爷搬个草墩子来,让他坐着讲讲。”
永海像领命的小兵,“噌”地一声跑出去,拖来一只用稻草编成的草墩子。
那墩子边缘磨得发亮,显然经过无数次的使用。
他小心翼翼地将墩子放在姬家萍的脚边,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姬家萍望着那小小的草墩,又看了看永海那渴望的眼神。
那双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灯笼,仿佛要把他心里的光都吸走似的。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良久,才慢慢咽下那沉甸甸的情感。
终于,他像卸下了背上压了几十年的重石,缓缓坐了下来。
脊背在暮色中弯成一张破弓,似一张被遗弃的旧弦,满载着岁月的悲凉与沉重。
这一刻,天地似乎都变得寂静,只剩下那微弱的风声和远处河水的低语,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被尘封的烽火岁月,和一位老人心底深藏的痛苦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