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兰整个人都愣住了,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砸懵了。
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水般冲垮了她脸上的愁苦,皱纹都舒展开来:“真的?!
楚同志,你……你没哄我这老婆子开心?”
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楚河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棉袄里。
“大娘,这种事我哪敢乱说!”
楚河生用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
“您放心!我回去就立马给田科长写信,把忠云同志的情况详细说明。她是难得的技术骨干,农场肯定需要!这事儿,我看八九不离十!”
就在这时,灶房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
姬忠云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走进来,正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楚河生最后那句话。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门口,手里的搪瓷缸猛地一晃,滚烫的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手背上,她也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楚河生:
“楚同志,这……这怎么行?太麻烦你了!这……这人情太大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长久压抑后看到微光时的不安与惶恐。
“不麻烦!”
楚河生站起身,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坦荡而真诚。
“忠云同志,能帮上你的忙,我……我打心眼里高兴。”
他的话语质朴,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姬忠云的脸颊瞬间红透了,这次红得彻底,像秋天熟透坠枝的苹果,连耳朵尖都染上了霞色。
她慌忙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快速扇动,小声地、飞快地说了句“谢谢”,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退回了灶房。
灶膛里,柴火正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滚烫的脸颊。
她背靠着冰凉的泥墙,一只手按住砰砰狂跳、仿佛揣了只活蹦乱跳野兔子的心口。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母亲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热切,楚河生话语里那份不容错辩的真诚与关怀,她都看得真真切切。
这个男人,话不多,甚至有些笨拙,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虚浮,做事也实实在在。这感觉,比那些托媒人上门、舌灿莲花的后生,让她心头踏实了何止千百倍。
楚河生说到做到,没有半分拖延。
回到都梁县城那间狭小的银行宿舍,他连夜就着昏黄的灯光,铺开信纸,字斟句酌地给东辛农场的老同事田科长写信。
他用朴实的语言详细描述了姬忠云在东北安达农垦五年驾驶大型履带拖拉机的过硬经历,强调了她的技术娴熟、吃苦耐劳,是难得的技术人才,如今因家庭原因回到原籍,却因编制问题无法落户,处境艰难。
他恳切地请求农场能考虑接收这样一位优秀的农机手。信寄出后,他几乎天天去传达室询问回音。
等待的日子被拉得格外漫长。
就在虞玉.兰的叹息一天比一天沉重,姬忠云默默收拾着几件旧衣裳、准备接受命运最坏安排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不到半个月,一封盖着东辛农场鲜红公章的挂号信,带着希望的分量,飞到了都梁县农行。
楚河生几乎是颤抖着手拆开信。
田科长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场里农机队正缺技术骨干,尤其是能驾驭大型履带式拖拉机的好手!
他代表场里,欢迎姬忠云同志尽快来办理入职手续!随信还附带着一份正式的商调函和落户所需的材料清单。
虞玉兰捧着那封薄薄的信纸和那份沉甸甸的商调函,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上面鲜红的印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嘴里反复念叨着:
“好了,好了,这下可好了!老天开眼啊!忠云啊,咱这是从河西……又爬回河东岸上了!”
老人激动得语无伦次,立刻催着姬忠云赶紧收拾东西,一刻也别耽误。
姬忠云嘴上说着“娘,不急在这一两天”,可心里早已乱得像被狂风搅动的湖面,波澜起伏。
她深吸一口气,去了福缘公社农机站找刁站长辞职。
刁站长捧着搪瓷茶缸,愣了半天,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的不舍:
“忠云啊……你这技术,这干劲,走了真是咱站里的大损失!”
他围着那台被姬忠云保养得焕然一新、重新焕发活力的“东风”拖拉机转了两圈,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冰冷的铁壳,最终无奈又带着几分真诚的祝福说:
“不过……国营农场,那是正经去处!是好事!去了那边,好好干,给咱福缘公社争口气!让那边也看看,咱苏北的闺女,开起‘铁牛’来,不比谁差!”
出发的日子定下了。天刚蒙蒙亮,薄雾还笼罩着寂静的小姬庄。
楚河生特地请了假,风尘仆仆地从都梁县城赶了过来。
他要亲自陪着姬忠云去东辛农场办理手续。
虞玉兰紧紧拉着楚河生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声音哽咽:
“楚同志,忠云这闺女……我就托付给你了!她性子直,像她开的那个‘铁牛’,不会拐弯抹角,有啥冲撞的地方,你……你千万多担待着点啊!”
老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无限的信任和恳求。
“大娘,您放一百二十个心!”
楚河生郑重地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姬忠云。
她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新做的、浆洗得挺括的蓝布褂子,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对未来的憧憬,像初春解冻的河面,闪着粼粼波光,但深处也藏着一丝对未知路途的忐忑与不安。
两人踏上了开往东辛农场的长途汽车。
坑洼的土路颠簸得厉害,车厢里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家禽的气味。
大半天沉闷的旅程,楚河生怕姬忠云觉得枯燥,搜肠刮肚地给她讲当年在东辛农场工作队时的趣事:
讲场部那个说话总爱带“嘛”字的天津籍场长。
讲他们如何在夏夜蹲守,用自制的弹弓打偷瓜的刺猬。
讲秋天收黄豆时,豆荚炸裂的声响像放鞭炮……他的描述带着苏北特有的质朴和生动。
姬忠云听得格外专注,偶尔插问一两句,紧绷的肩线渐渐放松下来,嘴角也漾开了浅浅的笑意。
车窗外单调的田野景色,似乎也因为车厢内这逐渐升温的暖意而变得不再那么乏味。
抵达东辛农场时,已是下午。
场部灰扑扑的办公楼前,高大的白杨树刚抽出嫩黄的新叶。
人事科的老田科长早已等在门口,他是个爽快的东北汉子。
接过姬忠云的档案材料,又听楚河生在一旁详细补充介绍了她在东北开“东方红”履带拖拉机的经历和过硬技术,厚厚的眼镜片后闪着精明的光。
他翻看着那些盖着安达农垦局红章的奖励证明,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
“好!太好了!正是咱们急缺的人才!啥也别说了,明天就上班!手续马上办!”
他雷厉风行,当场就喊来办事员填写表格,还特意吩咐给姬忠云安排了一间向阳的、相对安静的职工宿舍。
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
然而,命运的戏剧性转折,往往发生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
谁也没料到,姬忠云在这座承载着新希望的国营农场,仅仅待了一天。
不是她不想留下,不是农场不好,而是楚河生,在这个充满生机的异乡夜晚,做出了一个改变两人一生的决定。
那天晚上,农场食堂特意加了两个荤菜——一小盆油汪汪的红烧肉,一碟金黄的炒鸡蛋,算是为姬忠云这位新来的技术骨干接风。
饭菜虽简单,却透着农场特有的热情与实在。
吃完饭,天色已暗,星子疏朗地缀在墨蓝天幕上。
楚河生鼓起莫大的勇气,约姬忠云去场部后面空旷的打谷场散步。
月光如水银泻地,给平整的场地铺上了一层朦胧的白霜。
远处,夜耕的拖拉机还在田野里不知疲倦地轰鸣,突突的声响与草丛里不知名虫儿的唧唧鸣叫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充满生机的夜曲。
“忠云,”楚河生在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下停住脚步,猛地转过身,面对着姬忠云。
月光清晰地照见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紧,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我这话说得太冒昧,太急了点……可我憋在心里好几年了,再不说出来,我怕……我怕把自己憋出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