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静香的“拜访”像一场无声的冷雨,让江浸月彻底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这座深宅中的处境。那份无形的压力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愈发沉重。
午后,那位年长的女佣再次无声地出现,告知她月见里家主要见她。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这一次,她被引往宅邸更深处。穿过一道道回廊,庭院景致不断变换,却始终遵循着极致枯寂的美学,寂静得能听到心跳声。最终,她们停在一扇更为厚重、绘有松鹤延年图案的纸门前。
女佣伏身通报后,纸门被从内拉开。一股混合着陈年线香和旧书卷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极其宽敞,光线幽暗,只有几盏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最深处,一位穿着墨色捻线绸和服的老妇人跪坐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银发一丝不苟地挽成髻,戴着一支素雅的翡翠簪。她面容清癯,布满了岁月的刻痕,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清明,如同古井深潭,不见底,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这便是月见里家如今的实质掌控者,月见里贞(Sada)。
殷夜沉已经在了。他跪坐在下首稍前的位置,同样穿着正式的黑色纹付羽织袴,姿态恭敬,背脊挺直,低眉敛目,是标准世家继承人的模样,周身那股惯有的冷厉气场在此刻被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绝对的顺从与克制。
江浸月按照女佣事先紧急教导的礼仪,在门口伏身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跪坐到殷夜沉侧后方的位置,心跳如擂鼓。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老人手中缓缓拨动念珠的细微声响,一下,又一下,敲打在人的神经上。
良久,月见里贞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平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说的是日语,旁边一位跪坐的中年女性低声为江浸月翻译。
“回来了。”她这句话是对殷夜沉说的,语气平淡无波。
“是,祖母大人。”殷夜沉恭敬应答,头微垂。
“外面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老妇人的目光并未看他,依旧平视前方,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
“劳祖母挂心,均已处置妥当,未曾损及家族分毫。”殷夜沉回答得滴水不漏,将江浸月的存在轻描淡写地略过,暗示其无关紧要且已在控制之中。
“嗯。”月见里贞淡淡应了一声,拨动念珠的手指未停,“藤原家的女儿,方才来过了。”
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这座宅邸里,没有任何事能瞒过她的眼睛。
“是。”殷夜沉依旧平静。
“她很懂事,识大体,是你未来的良配。”老妇人的语气依旧没有起伏,却带着千钧重的定论,“藤原家的支持,对你,对月见里家,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
“孙儿明白。”殷夜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明白就好。”月见里贞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邃得可怕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江浸月。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从上到下,极其缓慢地扫过她,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漠和挑剔。
江浸月感到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便是她?”老妇人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是。”殷夜沉应道,依旧没有多余的解释。
“抬起头来。”
江浸月依言微微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月见里贞审视了她片刻,目光在她过于明艳(于京都审美而言或许不够含蓄)、带着明显异域特征的脸庞上停留片刻,缓缓道:“皮相倒是不错。听说,还是个画画的?”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仿佛在评价一件瓷器或一幅可有可无的装饰画。
殷夜沉微微侧身,依旧恭敬地回话:“是。一些小技艺,登不得大雅之堂,偶尔解闷罢了。”他再次轻巧地将她的才华和价值贬低,仿佛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物,巧妙地化解着可能到来的直接发难。
老妇人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眯了一下,似乎看穿了孙子的回护,却又没有点破。她重新拨动起念珠,沉默了片刻。
“月见里家,有月见里家的规矩。”她再次开口,声音冷了几分,“百年的清誉,比什么都重要。任何可能玷污这份清誉的人或事,都不该存在。”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江浸月身上,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
“殷夜沉,”她唤道,语气加重,“你的身份,你的责任,别忘了。玩火者,必自焚。”
“孙儿不敢忘。”殷夜沉深深俯首。
“最好如此。”月见里贞收回目光,仿佛已经失去了兴趣,重新变回那尊没有感情的雕像,“下去吧。”
“是。”殷夜沉应道,起身,动作流畅而恭敬。他微微侧目,用眼神示意江浸月跟上。
江浸月如同获得特赦,连忙伏身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跟在殷夜沉身后,退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和室。
直到走出很远,重新呼吸到庭院里微冷的空气,她才感觉胸腔里那块巨石稍稍松动。
自始至终,殷夜沉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也没有任何交流。他挺直的背影在廊下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方才在那压抑房间里的恭敬顺从仿佛只是幻象。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拐过回廊尽头时,一个苍老而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再次清晰地穿透寂静,精准地送入江浸月的耳中——
那是月见里贞最后的一句警告,用的是生硬却清晰的中文:
“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