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柱在纺织厂门口碰了一鼻子灰,拎着那篮仿佛成了讽刺的鸡蛋,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而与此同时,在县城另一端的一处简陋小院里,另一场关于生存的艰难挣扎,正在无声地上演。
王亚茹送走了今天第三个上门“关心”她终身大事的媒人。脸上的客套笑容在关上院门的瞬间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厌烦。
媒人那夸张的、带着施舍意味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亚茹啊,不是婶子说你,眼光可不能太高了!”
“虽说你是城里回来的知青,有文化,可这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又是这么个情况…人家张副主任虽说年纪大了点,前面是没了老婆,可人家是粮站的副主任啊!正经吃商品粮的!一个月小五十块钱工资呢!”
“你嫁过去,立马就能帮你妈把药钱扛起来,你弟弟的学费也不愁了!这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你还犹豫个啥?”
粮站副主任…五十岁…死了老婆…家里还有两个半大孩子… 王亚茹靠在冰凉的门板上,胃里一阵翻涌。
她不是不知道母亲天天吃的药快没了,弟弟下学期的学费书本费还没有着落。这个家,就像一艘到处漏水的破船,而她,是唯一还能勉强划桨的人。
可是,要她用自己的一辈子,去填这些窟窿吗?嫁给一个几乎能当她父亲的男人,去给别人的孩子当后妈?
她闭上眼,用力吸了口气,将那股酸涩和委屈狠狠压回心底。
屋里传来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声声,像是敲在她的心上。她整理了一下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才掀开棉布门帘走进屋里。
昏暗的光线下,母亲王母半倚在炕上,脸色蜡黄,胸口随着咳嗽剧烈起伏着。
看见她进来,母亲挣扎着想坐直些,眼里带着急切和小心翼翼的探询:“…茹啊…刚才…刘媒人来说的…那粮站…张主任…你觉得…咋样?”
王亚茹走到炕边,拿起桌上的温水碗,递到母亲嘴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妈,您先喝口水,顺顺气。”
王母就着女儿的手喝了两口,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女儿的脸,得不到回答,她更急了,抓住女儿的手,声音带着哀求:“…茹啊…妈知道…委屈你了…可…可咱家这情况…你弟弟眼看就要考高中了…他是块读书的料啊…不能…不能耽误了啊…妈的药…也快断了…那副主任…条件是真不错…好歹…是个依靠啊…”
母亲的手心滚烫,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王亚茹的神经。她何尝不知道家里的难处?
每一个铜板都得掰成两半花,弟弟的铅笔用到只剩指甲盖那么短还舍不得扔,母亲的药方子看了又看,有几味贵点的药都偷偷划掉了…
她看着母亲殷切又卑微的眼神,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喘不过气。
“…妈,”她抽回手,转过身去假装收拾桌子,声音低哑,“…那张副主任…年纪太大了…比我爸走得时候年纪都大…他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这事…再说吧…”
“年纪大知道疼人啊!”王母急得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孩子…孩子怕啥?你过去了就是现成的娘!等他们大了,还能不孝顺你?茹啊…现实点吧…咱…咱没资格挑挑拣拣了啊…难不成…你真想看着小斌辍学?看着妈…妈…”
后面的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剩下破碎的咳嗽和哭泣。
王亚茹的背脊僵硬着,手指紧紧抠着桌沿,指节泛白。她知道母亲的话虽然残酷,却是血淋淋的现实。返城大半年了,工作遥遥无期,街道办每次去都只有“等消息”三个字。
糊纸盒、缝手套,一天下来眼睛熬红了,也挣不到几毛钱,对于这个家的开销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难道…真的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了吗?
就在这时,弟弟王小斌背着打补丁的书包,低着头从门外进来了。
少年身形单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郁和忧虑。他显然在门口听到了只言片语,进来后也没抬头,只是默默地把书包放在墙角。
“小斌回来了…”王母赶紧抹了把眼泪,强挤出笑容,“…饿了吧?姐…姐这就去做饭…”
“妈,姐,我不饿。”王小斌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哑。他走到炕边,看了看母亲的气色,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王母:“…妈,这是俺同学给的几颗冰糖,说…说润肺…您含着试试…”
那冰糖颗粒很小,甚至有些发黄,一看就是人家舍不得吃省下来的。
王母看着那包冰糖,眼泪又涌了出来,颤抖着手接过,哽咽道:“…哎…好…好孩子…妈不用…你正长身体…你吃…”
“俺不爱吃甜的。”王小斌倔强地别过头,目光却扫到了桌上那张被母亲揉皱又展平的药方,眼神黯淡了下去。
王亚茹看着这一幕,鼻腔酸涩得厉害。弟弟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师都说他考上县重点高中希望很大。可高昂的学费、住宿费、书本费…像一座大山,压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上空。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弟弟面前,拿过那包冰糖,塞回他手里,语气不容置疑:“妈让你吃你就吃。甜的东西,吃了脑子转得快,学习才好。”
然后,她转向母亲,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妈,张副主任的事,以后别再提了。我不同意。小斌的学费,您的药钱,我来想办法。”
“你想办法?你有啥办法啊?”王母绝望地看着女儿,“…你就知道犟!”
“办法总比困难多。”王亚茹避开母亲的目光,转身走向灶台,开始舀那所剩无几的玉米面。
“我明天再去街道办问问。实在不行…我…我去找找别的活儿干…”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种宣誓,既是对母亲,也是对自己。
她不会用自己的婚姻去交换生存。哪怕前路再难,她也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搏一个或许渺茫、但却干干净净的未来。
窗外天色渐暗,破旧的小屋里,玉米糊糊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混合着中药的苦涩和一种无声的、却异常坚韧的倔强。
王亚茹默默地搅动着锅里的糊糊,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办法… 到底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