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逐渐被这个世界同化,仿佛只有这70年代的记忆。
1978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急些。刚进腊月,北风就跟揣了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家属院的煤棚早就堆满了蜂窝煤,黑黢黢的煤块码得整整齐齐,墙根下还垛着几捆引火用的玉米芯,都是韩立趁着休班,骑着自行车跑了二十里地从郊区公社拉回来的。
“韩大哥,你这煤晒得够干啊!”隔壁张婶挎着菜篮子经过,冻得缩着脖子,说话时嘴里冒白气,“我家那口子昨天才买的煤,潮得很,引了半天才着。”
韩立正蹲在煤棚前敲碎一块不成型的煤渣,闻言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黑灰:“前阵子趁晴天晒了三天,潮煤烧着费,还呛得慌。”他指了指煤堆最上层,“你要是不嫌弃,先搬几块去用,我这还有富余。”
张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那可太谢谢你了!晚上让你嫂子给你送两个刚蒸的菜窝窝。”说着手脚麻利地搬了五块煤,用围裙兜着往家走,蓝布围裙上沾了点煤屑,倒像缀了几颗黑星星。
韩立摆摆手,继续敲煤渣。他穿的军绿色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絮,这还是前年部队发的冬装,洗得有些发白,却被历飞羽补得平平整整。裤脚扎着绳子,里面套了两条单裤——不是没厚裤子,是舍不得穿,那条新做的蓝布棉裤得留着过年才穿。
屋里,历飞羽正站在灶台前揉面。案板是块长方形的厚木板,边缘被磨得圆润光滑,还是当年刚搬来家属院时,韩立找木工房的老战友给做的。面盆里是掺了玉米粉的杂面,黄澄澄的,发得正好,带着点微微的酸香。
“娘,我来烧火!”十岁的望星背着书包冲进厨房,冻得通红的小手往炉膛边凑。他身上的棉袄是历飞羽用韩立的旧军装改的,袖子接了截灰布,倒也合身。
历飞羽拍了拍他的手:“先去洗手,缸里有水,我刚焐热的。”她往面里撒了把白糖,这糖是托人从供销社捎的,票攒了半个月才够,“今天蒸糖包,给你和妹妹解馋。”
望星“哎”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去舀水。水缸旁边立着个铁皮暖壶,是韩立去年得的“生产标兵”奖品,壶身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如今成了家里最金贵的物件,只有来客人才舍得用里面的热水。
灶台的火“噼啪”地燃着,火光映在历飞羽脸上,暖融融的。她额头上沾了点面粉,鬓角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微卷曲。锅里的水快开了,腾起的蒸汽模糊了窗户上的冰花,冰花里隐约能看见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像幅写意的水墨画。
“娘,念萤呢?”望星擦着手回来,凑到面盆边闻了闻。
“在里屋写作业呢,”历飞羽揪起一团面,在案板上揉得团团转,“你妹妹今天在学校得了小红花,说是作文写得好,回头让她给你念念。”
正说着,念萤抱着作业本跑进来,羊角辫上的红绳晃悠悠的:“娘!老师说我的《我的爸爸》能贴在宣传栏上!”她把作业本举得高高的,封面上印着“小学生作文选”,纸页有点薄,边角卷了起来。
历飞羽接过本子,仔细看着。念萤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里面写着“我爸爸是解放军,他会修收音机,会给我削木枪,他的手有好多茧子,却很暖和”。看到最后一句,历飞羽的眼眶有点发热,悄悄别过脸去揉了揉。
“写得真好,”她把本子还给念萤,声音有点哑,“晚上让你爸给你签字,他肯定高兴。”
念萤笑着点头,又跑去炉膛边帮望星添柴。兄妹俩头挨着头,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嘴里小声数着“一、二、三……”,等着第一锅糖包出锅。
傍晚时分,韩立扛着个麻袋回来,里面鼓鼓囊囊的。望星和念萤围着麻袋转,好奇地问:“爸,这里面是啥?”
韩立放下麻袋,拍了拍上面的雪——不知何时下了点小雪,米粒似的,落在地上就化了。“打开看看。”他笑着解开绳结。
麻袋里滚出几个冻得硬邦邦的红薯,还有一小袋花生。“这是郊区老乡给的,”韩立拿起个最大的红薯,在手里掂了掂,“他们家的红薯窖塌了,我帮着修了修,非要塞这些东西。”
历飞羽走出来,嗔怪道:“你又帮人白干活。”话虽如此,还是接过红薯往盆里放,“正好,晚上蒸红薯,再炒个花生。”
韩立嘿嘿笑了笑,脱下棉袄挂在门后的钉子上,棉袄上的雪化成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他从怀里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裹着橘色的糖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给,”他把糖递给念萤,“供销社今天新到的橘子糖,就剩这一块了。”
念萤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舍不得吃,翻来覆去地看糖纸上的图案。望星在一旁咽了咽口水,却没说话——他是哥哥,得让着妹妹。韩立看在眼里,摸了摸他的头:“等明天爸再去趟供销社,要是还有,给你也买一块。”
望星立刻笑了,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谢谢爸!”
晚饭简单却热乎。杂面馒头就着萝卜干炒咸菜,蒸好的红薯又甜又面,噎得人直伸脖子。韩立端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玉米糊糊,他呼噜呼噜喝着,偶尔给望星和念萤夹块咸菜,自己却吃得很香。
“对了,”历飞羽忽然想起件事,“明天去趟王大爷家,他前几天说腿疼,我给他熬了点艾草水,你顺便把那瓶红花油带去。”
“知道了,”韩立点点头,“王大爷那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犯。去年给他弄的护膝还穿着不?”
“穿着呢,”历飞羽说,“上次碰见他儿媳妇,说护膝厚实,比买的强。”那护膝是历飞羽用旧毛衣拆了线,掺着新棉花织的,针脚密密实实,暖和得很。
饭后,韩立坐在灯下修收音机。这台收音机是前院李奶奶送的,说是儿子从部队带回来的,坏了好久没人修。韩立摆弄了半天,拆下来一堆小零件,摊在桌上像堆星星。
望星趴在桌边看,指着个小齿轮问:“爸,这是啥?”
“这叫齿轮,”韩立拿起齿轮给儿子看,“你看这上面的牙,咬住了才能转,就像自行车的链条。”他用镊子夹起个小弹簧,小心翼翼地装回去,“干活就得这样,细心,耐心,缺一不可。”
望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父亲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爸爸的手真厉害,什么都能修好。
里屋,历飞羽在给孩子们缝衣服。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照着她手里的针线。念萤的棉裤膝盖处磨破了,她剪了块蓝色的补丁,缝得整整齐齐,远看像只小口袋。望星的书包带子快断了,她用粗线来回缝了好几遍,拉了拉,挺结实。
“娘,过年能买鞭炮不?”念萤凑过来,手里拿着块碎布,学着娘的样子缝来缝去。
“要是年前能攒够钱,就买一小挂,”历飞羽说,“你爸说年底可能发奖金,要是发了,再给你和哥哥买块新布料做新衣服。”
念萤高兴地拍起手,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顶针。顶针滚到床底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望星听见动静跑进来,自告奋勇地钻到床底下去捡,出来时满脸灰尘,像只小花猫,逗得历飞羽和念萤直笑。
外面的雪下大了,簌簌地落着,给家属院的屋顶盖了层白毡。屋里的灯亮到很晚,收音机被韩立修好了,正播放着评书《岳飞传》,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韩立靠在椅背上,看着妻儿在灯下说笑,心里暖烘烘的。
他想起刚搬来家属院的那年,也是这样的冬天,屋里没煤,一家人裹着被子坐了半宿。如今日子虽不富裕,却有煤烧,有粮吃,孩子们能上学,这就够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工资条,这个月发了三十七块五,比上个月多了两块,得省着花,留着过年给孩子们买年货。
“爸,你看!”望星忽然指着窗户喊。
韩立走过去,看见窗户上的冰花不知何时化成了水,顺着玻璃往下流,像一条条小溪。透过水汽,能看见外面的雪地里,几个孩子在堆雪人,笑声顺着风飘进来,清亮得像银铃。
“快了,”韩立轻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家人,“开春就好了。”
历飞羽走过来,靠在他身边,看着窗外的雪:“是啊,开春就好了。”
煤油灯的光晕里,一家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被拉得很长很长。煤炉里的火还在燃着,偶尔“啪”地爆一声,散发出淡淡的煤烟味,混着屋里的面香、红薯香,还有孩子们的笑声,酿成了那年冬天最踏实的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