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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王明那张笑成一朵菊花的脸，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显得格外油腻。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绿色暖水瓶，另一只手捏着一块崭新的、连包装都没拆的“蜂花”牌檀香皂，热情得像是来探望住院亲戚。
林枫身上只围着一条半旧的浴巾，水珠正顺着他的头发滴落，划过锁骨，消失在浴巾的边缘。这副样子，让他面对王明的“突然袭击”时，显得有些措手不及，甚至可以说是狼狈。
“王主任，您这是……”林枫侧着身子，堵住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王明丝毫不在意林枫的戒备，他把身子往前又挤了挤，一股混杂着烟味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林老弟，哎呀，可算找到你了。”他自来熟地就想往里挤，“听说你今天去帮村民解决灌溉问题了？真是我们年轻干部的楷模啊！李镇长听说了，都直夸你呢！”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东西往林枫怀里塞。“镇长听说你弄了一身泥，怕你这宿舍热水不方便，特地让我从他办公室给你提了瓶开水，还让我给你拿块新香皂。镇长说了，为民办事是好事，可也得注意身体，不能把自己累坏了。这种疏通水渠的‘小事’，以后喊几个民工去干就行了，哪能让你这个高材生亲自动手呢。”
王明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句句都是“关心”，可“小事”那两个字，却被他咬得格外重。那笑容的背后，藏着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将林枫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林枫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受宠若惊的窘迫。他连忙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暖水瓶和香皂，像捧着什么烫手的山芋。
“这……这怎么好意思，王主任，还麻烦您亲自跑一趟，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他表现得完全像一个刚出社会，被领导突如其来的“关怀”砸晕了头的愣头青。
“哎，这叫什么话！”王明顺势挤进了门，狭小的宿舍顿时显得更加拥挤。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张单人铁架床，扫过桌上摆着的几本书和旧茶杯，最后又落回到林枫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咱们都是革命同志，关心同志是应该的嘛。再说了，你今天这事儿，办得漂亮！”
王明一屁股坐在林枫的床沿上，铁架床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林枫也坐下。
“林老弟啊，你今天可是给咱们镇政府长脸了。现在老百姓都在传，说咱们镇来了个肯办实事的好干部。李镇长听了，高兴得很呐。”
林枫没坐，他只是靠在桌子边，用毛巾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保持着一个看似随意，实则能随时拉开距离的姿势。“王主任您过奖了，我就是看张大爷他们地里旱得厉害，心里着急，没想那么多。群众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嘛，这都是书上教的。”
他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带着一股子不谙世事的书呆子气。
王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本想顺着话头，再敲打几句，暗示他别总盯着这些“吃力不讨好”的破事，没想到林枫直接搬出了“书本理论”。这让他感觉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对对对，说得好！群众的事无小事嘛！”王明干笑了两声，换了个话题，“不过啊，老弟，你到底是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有时候，也得分清主次。你现在的主要任务，还是石河水库那个项目。镇长可一直惦记着呢，这才是关系到全镇发展的大局。你把精力都花在通水渠这种小事上，万一耽误了水库项目的工作，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来了。林枫心想，这才是狐狸尾巴。前面那些“关心”和“表扬”，不过是垫场戏，这句“分清主次”，才是今晚的正餐。
“王主任教训的是。”林枫的姿态放得更低了，他挠了挠头，露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可水库项目那边，现在也没什么我能插上手的。我就是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老百姓解决点实际困难。能做一点是一点嘛。”
他的这番话，听起来坦诚得近乎愚蠢。一个被架空的、负责烂尾项目的倒霉蛋，不去想办法脱身，反而跑去田里挖泥巴，这在王明这种官场老油条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的行为。
王明盯着林枫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和城府。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清澈，清澈中带着点执拗，像个还没被社会毒打过的理想主义者。
这小子……难道真是个傻子？
王明的心里泛起了嘀咕。他原本受李镇长之命，前来试探林枫的深浅。在他们看来，林枫这种反常的举动背后，必然有图谋。要么是想通过作秀，博取名声，为自己造势；要么，就是有更大的阴谋，借着为民办事的由头，暗中调查着什么。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几句表扬就脸红，说话还带着书呆子气的年轻人，王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或许，他真的就只是个一根筋的理想主义者？这种人，在官场里并不少见，但通常都活不过实习期。
“你能有这份心，是好的。”王-明站起身，他觉得再待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他拍了拍林枫的肩膀，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行了，水还热着，你赶紧洗吧，别着凉了。记住，有困难就找组织，找镇长，别一个人瞎逞能。”
“谢谢王主任，谢谢李镇长关心。”林枫点头哈腰，一直把王明送到了门外，看着他那略显肥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
“砰。”
门关上的瞬间，林枫脸上的那份憨厚和窘迫瞬间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他靠在门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交锋，比他在水渠里干一下午的活还累。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块檀香皂，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浓郁的、带着点化学气息的香味钻入鼻腔。他知道，这瓶热水，这块香皂，就是李卫国投过来的一块问路石。
他们开始警惕了。
……
镇长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李卫国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两根手指夹着一支烟，却没有抽，任由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的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王明推门进来，恭敬地站在办公桌前。
“怎么样？”李卫国没有抬头，声音有些沉闷。
“看过了。”王明组织了一下语言，小心翼翼地汇报道：“我看那小子，不像是装的。就是个愣头青，一根筋，书读多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我提着东西过去，三两句好话一说，他就有点找不着北了。跟他提水库项目，他就说自己插不上手，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帮老百姓干点活。”
“愣头青？”李卫国终于抬起头，他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灭，眼神锐利如刀，“王明，你跟了我多少年了？你见过哪个愣头青，敢在我的办公室里，当着我的面，把责任书给扔回来的？”
王明被他看得心里一突，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这……这倒是。那天他确实邪门得很。可今天我去看，他又变回那个木讷的样子了。会不会是……那天有人在背后给他撑腰，教了他几句，现在那人走了，他又被打回原形了？”
“背后有人？”李卫国冷笑一声，“我查过了，他老家就是个普通工薪家庭，在县里市里都没有过硬的关系。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子，谁会冒着得罪我的风险给他撑腰？”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李卫国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王明的心上。
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如果林枫是个傻子，他就不该有那天在办公室里的胆气和逻辑。如果他是个聪明人，他就不该去做通水渠这种既辛苦又捞不到半点实际好处的蠢事。这种事，在李卫国看来，纯属浪费时间，对仕途进步毫无帮助，反而会因为弄得一身泥，显得格格不入，被人当成笑话。
“故作清高……”李卫国喃喃自语，“演戏给谁看呢？给那些泥腿子看？他们能让他升官吗？”
他想不通，这种完全不符合官场生存逻辑的行为，到底图的是什么。一个人做事，总得有目的。要么为名，要么为利。林枫今天的行为，既不能带来提拔的“名声”，也得不到一分钱的“利益”，反而把自己搞得又脏又累。
这就像一个棋手，下了一步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废棋。可正是因为看不懂，才让人心里发毛。
“镇长，那……接下来怎么办？”王明试探着问，“要不要……再敲打敲打他？或者干脆找个由头，把他调到更清闲的岗位上，让他彻底接触不到任何东西？”
“不。”李卫国摆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把他晾起来，他反而更自由。既然他喜欢‘为民办事’，喜欢往下面跑，那就让他跑。”
王明一愣，没明白李卫国的意思。
李卫国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声音变得阴冷：“你给我盯紧他。他不是喜欢干‘小事’吗？我倒要看看，他能干出什么花来。他接触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巨细，都给我记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王明，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一只老鼠，如果总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偷一些无关紧要的米粒，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它的洞打在哪里。”李卫国缓缓说道，“既然他自己从洞里跑出来了，那就让他跑。我们跟着他，说不定……就能找到他的老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