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一个急刹,轮胎在满是碎石的院子里划出两道刺耳的声响,像野兽愤怒的咆哮。
车门被猛地推开,王海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的。他一夜没睡好,眼眶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满身的火气几乎要凝成实质。他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几个人,林枫,王大炮,还有另外几个年轻村民,一个个灰头土脸,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像是刚从地里滚过一圈。
王海心里的那点怀疑,在这一刻瞬间膨胀成了确信。
“林枫!”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食指几乎要戳到林枫的鼻子上,“你们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年轻民警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警棍上。
然而,预想中的慌乱和狡辩并没有出现。
林枫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一亮,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了王海那只指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心冰凉,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力气却大得惊人。
“王所长!你可算来了!来得太及时了!”林枫的嗓音沙哑,透着一股子后怕和庆幸,“快,快跟我来!出大事了!”
王海懵了。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威吓、诈唬,被林枫这突如其来的一握,全给堵在了喉咙里。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劲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一团沾了水的棉花上,滑腻,憋闷,无处着力。
“你……你松手!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王海用力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林枫攥得更紧了。
“情况紧急,王所长,路上说!”
林枫根本不给他挣脱的机会,半拖半拽地拉着他,就往后山的方向跑。王大炮和陈老蔫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跟了上去,脸上同样挂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王海被拽得一个趔趄,只能被动地跟着跑。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这林枫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通往后山的小路崎岖不平,晨曦的微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跑了没多远,一股浓重的尘土味便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岩石碎裂后的气息。
当他们转过最后一个弯,绕过那片熟悉的酸枣树林时,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王海的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的景象让他把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咽了回去。
那个他记忆中山洞的入口,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由无数巨石和泥土堆成的小山,像一头狰狞的巨兽,将原本的山体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最大的几块落石,比水牛还要大,狰狞地堆叠在一起,一些断裂的树根从石缝里伸出来,无力地垂着。
细碎的尘土还在从高处簌簌落下,脚下的地面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震颤。
整个场面,寂静,却又充满了毁灭性的压迫感。
“塌……塌了……”跟在后面的年轻民警喃喃自语,脸色发白。
“就是刚刚,不到十分钟前的事!”林枫终于松开了王海的手,他指着那片废墟,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断断续续,“我们不放心您昨晚说的安全隐患,天没亮就想过来看看,琢磨着怎么才能把洞口彻底封死。谁知道……谁知道我们刚走到那片林子边上,就听见里面传来‘咔嚓咔嚓’的怪响,跟骨头断了一样!”
他喘了口气,脸上血色尽褪,像是吓得不轻。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喊了一声‘快跑’!我们几个刚跑开没多远,就听见后面‘轰隆’一声巨响,地都跟着晃!回头一看,就这样了……”
林枫的目光转向王海,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后怕与感激:“王所长,现在想起来,我这后背还直冒凉气。要是昨晚我心一软,被陈四癞子一闹,就让村民们进去了……这会儿,这会儿埋在底下的,就是几十条人命啊!我……我真是不敢想!”
他的话音未落,村庄的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是村里被那声闷响惊醒的村民,举着手电,拿着扁担,乱哄哄地跑了过来。他们跑到近前,看到眼前这恐怖的一幕,一个个都吓得愣在原地。
“天爷啊!真塌了!”
“我的娘!这要是昨晚进去了,还有活路吗?”
一个昨晚还吵着要进去挖宝的妇人,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我该死啊!我真是鬼迷了心窍啊!要不是林书记拦着,我男人就没命了啊!”
她的哭声像一个信号,所有村民都回过神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林枫。
“林书记,你救了我们全村的命啊!”
“谢谢林书记!你就是我们石嘴村的大恩人!”
感谢声,后怕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村民们自发地围拢过来,将林枫护在中间,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最淳朴的敬畏和感激。
王海被这股声浪推得后退了两步,他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外,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紫,精彩得像开了染坊。
他上当了。
他百分之百确定,这场塌方就是林枫一手策划的。可是,他没有证据。
眼前的废墟就是最好的“证据”,证明了林枫的“先见之明”。
周围的村民就是最好的“人证”,证明了林枫的“救命之恩”。
他现在要是敢提一句“盗挖宝藏”,敢说一句“毁灭证据”,不用林枫开口,这群激动的村民就能用唾沫把他淹死。
他非但不能追究,还得捏着鼻子承认林枫的功劳。因为他是派出所所长,代表着政府。在这种“避免了重大安全事故”的功劳面前,他如果唱反调,就是政治不成熟,就是对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漠不关心。这顶帽子,他戴不起。
王海感觉自己的胸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大块油腻的猪头肉,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就在他憋屈到快要内伤的时候,林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再次站到他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和发自内心的“诚恳”。
“王所长,这次真是多亏了您昨晚的当头棒喝,才让我们把安全这根弦绷到了最紧。您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领导,也是这次塌方的直接见证人。这情况,我必须立刻向周镇长和县里主管安全的领导汇报。到时候,恐怕还得麻烦您,亲自出面做个见证,向各位领导证明,我们石嘴村在您的指导下,及时发现并处置了这起重大的安全隐患,成功避免了一场惨剧的发生。”
林枫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他不是在商量,他是在“通知”。
他直接把一顶写着“指导有方”的高帽子,结结实实地扣在了王海的脑袋上,还顺手递过来一份天大的人情,一份能写进年终报告里的“政绩”。
王海看着林枫那张真诚到毫无破绽的脸,牙根都快咬碎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查案的,是来给林枫送锦旗的。自己气势汹汹地跑来抓贼,结果贼没抓到,反倒被贼塞了一手的功劳簿,还逼着他必须得接着。
天下还有比这更憋屈的事吗?
“好……好……”王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感觉自己的腮帮子都在发抖,“林书记……处置得当,我会……如实汇报的。”
“那真是太感谢王所长了!”林枫热情地再次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有您这句话,我这心里就踏实了。您先回所里休息,这里我来处理,一定把后续工作做好,绝不给您和镇里添麻烦!”
王海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怕自己再多待一秒,会忍不住当场吐血。
他猛地抽出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背影,萧瑟,仓皇,还带着几分狼狈。
林枫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他知道,这事没完。王海这种人,吃了这么大的一个暗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吉普车发动了,在原地粗暴地掉了个头。
就在车轮即将驶上小路时,王海的目光不经意地往路边一瞥。
晨曦的阳光下,一丛半枯的草叶旁,有一样东西,反射出一星金属的寒光。
那是一个小小的、崭新的金属垫圈。
它不属于这片土地,不属于这里的花草树木。它崭新锃亮,带着工业制品特有的规整和冰冷,像是刚刚从某个工具上脱落下来。
王海的目光在那枚小小的垫圈上停顿了足足三秒。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回目光,踩下了油门。吉普车发出一声怒吼,绝尘而去。
林枫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汽车,若有所思。他脑海中,王海头顶的民心值,从【-40,怀疑\/敌视】,变成了【-60,怨恨\/记仇】。
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