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常委会议室，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丝线，在沉重的空气中绷得笔直。
这间屋子是整个汉东省的权力核心，巨大的椭圆形红木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庄严的五角星徽灯。在座的每一位，都是跺一跺脚能让一市一地为之震动的封疆大吏。即便是给领导续水的服务人员，脚步都轻得像猫，生怕一个茶杯的磕碰声，惊扰了这方天地的气场。
林舟作为列席人员，被安排在最靠门的一个角落。这个位置，与其说是参与会议，不如说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发改委对这个项目的话语权。他身边的孙主任，腰杆挺得像一杆标枪，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但微扬的下巴和眼底深藏的期待，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底气。
c方案，就是他的底气。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讨论了人事任免，听取了农业厅关于秋收工作的汇报。省委书记周良安说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落在关键处，像敲钟一样，余音袅袅，定下基调。
终于，议题来到了百亿新能源项目。
“关于天风集团的新能源产业园项目，”周良安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发改委主任孙向东的身上，“向东同志，发改委是牵头单位，你们的论证结果，谈一谈。”
来了！
孙向东精神一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正准备开口。
“周书记，各位常委，”一个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却精准地卡在了孙向东开口前的半秒钟，“关于这个项目，我有一些新的情况，需要向常委会汇报。”
说话的是李副省长。他今天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眼神里透着一种志在必得的锐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孙向东身上，转移到了李副省长脸上。
孙向东准备好的腹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他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眼神，已经冷了下来。他知道，肉戏开场了。
周良安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李省长请讲。”
“感谢书记。”李副省长微微欠身，从身后的秘书手中接过一份文件，但他的目光并没有看文件，而是直视着会议桌的中央，声音洪亮而清晰，“大家都知道，为了这个项目，省里之前有过A、b两个方案的讨论，也存在一些争议。发改委的同志们很辛苦，在孙主任的带领下，加班加点，整合出了一个所谓的‘c方案’。”
他特意在“所谓的”三个字上，加了微不可查的重音，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c方案，我看过了。坦白说，很有想法，很有魄力。尤其是方案的提出者，听说是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博士，后生可畏啊。”
看似是夸奖，但在这间屋子里，把“年轻博士”和“有魄力”放在一起，几乎就等同于“不成熟”和“想当然”的代名词。
孙向东的眉头，锁了起来。
角落里的林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如水。他的脑海中，【因果沙盘】早已开启，李副省长头顶的数据流正以一种极高的频率刷新着，【发言策略：明褒暗贬，先扬后抑，以‘更优方案’釜底抽薪】。
一切，尽在预演之中。
李副省长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严肃：“但是！有想法，不代表能落地！有魄力，更不代表能负责！我对c方案进行了初步的研究，发现里面存在着几个非常致命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细枝末节，而是足以让整个项目万劫不复的巨大隐患！”
“哗——”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比如，”李副省长竖起一根手指，像一位正在讲课的教授，“c方案的核心数据之一，是对项目关键原材料‘锡矿’的未来价格预测。报告里，居然预测了未来半年的价格走势！在座的各位都是抓经济的老手，国际大宗商品市场风云变幻，能看准一个季度，已经是顶尖水平。预测半年？这不是科学论证，这是在写科幻小说！这是对百亿投资的极度不负责任！”
几位常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话，在理。
“再比如，土地规划。”李副省长又竖起第二根手指，“c方案为了追求所谓的‘投资回报率最大化’，将核心厂区的容积率设定为3.0。同志们，那块地周边是什么？是水源保护区和历史风貌建筑群！规划局的红线就划在那里，能批到2.5都是极限！把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指标，写进核心方案里，请问，这是在展示我们的决心，还是在向上级画一张根本吃不到的大饼？”
分管城建的副省长，眉头也皱了起来，显然是被说动了。
孙向东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他下意识地转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林舟。这两个问题，他当初也觉得有些激进，但林舟给出的解释逻辑严密，数据详实，他才最终被说服。可现在，被李副省长用这种方式，在常委会上公然拎出来，性质就完全变了。
这不再是技术探讨，这是在指责他孙向东和发改委，工作不严谨，作风浮夸！
“最让我感到担忧的，是第三点！”李副省长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腔调，“c方案里，设计了一套独立的廉政监督和风险内控流程，甚至要求资金审批绕开财政厅的常规程序。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同志们，这是无组织，无纪律！这是不信任我们现有的监督体系，不信任我们的兄弟单位！为了一个项目，就要另起炉灶，把省里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视若无物，这种风气，绝对不能开！”
这句话，是真正的杀招。
它直接把问题从经济层面，上升到了政治纪律的高度。
果然，省纪委书记的脸色，沉了下来。财政厅出身的常务副省长，也端起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眼神耐人寻味。
三板斧下来，招招砍在要害。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已经彻底倒向了李副省长。
孙向东如坐针毡，他感觉自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广场上示众。他愤怒，他憋屈，他甚至有一瞬间，对林舟产生了一丝怨怼。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真的给自己挖了一个天大的坑？
他看向林舟，那个角落里的年轻人，依旧静静地坐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在孙向东此刻焦灼的内心中，竟显得有些刺眼。
“所以，”李副省长做出了总结陈词，他将自己那份报告，双手递向会议桌的中央，“基于对党和人民财产安全高度负责的态度，我连夜组织我们省政府研究室和发改委的部分专家同志，对c方案进行了全面的、实事求是的优化和修正。”
他刻意强调了“发改委的部分专家同志”，这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发改委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这份新的方案，我们暂且称之为‘d方案’。它吸收了c方案的优点，但规避了它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它尊重市场规律，也尊重我们的行政规则。我认为，这才是我们汉东省真正需要的，一个能落地、能盈利、能带动全局，并且安全、可控的好方案！”
一番话说完，掷地有声。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所有常委都在翻阅着那份刚刚分发下去的“d方案”。越看，越是点头。这份方案，四平八-稳，无懈可击，每一个数据都那么“稳妥”，每一条流程都那么“合规”。它或许没有c方案那种天才般的想象力，但它给人一种巨大的安全感。
对于手握重权的决策者而言，很多时候，安全，比一切都重要。
周良安书记看完了报告，他抬起头，目光在李副省长赞许的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越过众人，落在了脸色铁青的孙向东身上。
“向东同志，”周良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李省长提出的这几个问题，你怎么看？”
这一问，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孙向东的心口。
他能怎么看？他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承认c方案有问题？那他这个发改委主任的脸往哪搁？否认问题？李副省长提出的那几点，条条都踩在官场的“政治正确”上，怎么否认？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向东身上，同情、讥讽、幸灾乐祸……不一而足。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这位一向强势的发改委一把手，今天将要遭遇一场滑铁卢。
而那个角落里的“始作俑者”，那个叫林舟的年轻人，注定要成为这场神仙打架中，第一个被碾死的炮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孙向东感觉自己的政治生涯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突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的角落里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潭水。
“周书记，各位领导，关于李省长的d方案，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