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宫城深处,另一股暗流在恐惧与绝望中涌动。
这股暗流的中心,是已故太傅、大将军诸葛恪。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诸葛恪应已因合肥之败被孙峻诛杀。
但在此方天地,因蜀汉崛起更快,北方压力变化,诸葛恪虽在孙权晚年及孙亮即位初期与孙峻有权力之争,却并未迅速败亡,反而因家族声望(诸葛亮之侄)及其早年某些战绩,在部分江东士族和将领中仍有相当影响力。
他此刻的官职或许是徒有虚名的太傅或类似虚衔,被孙峻刻意边缘化,却并未完全失势。
诸葛恪的府邸,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与朝堂上普遍的恐慌或孙峻一党的虚张声势不同,这里的气氛是另一种凝重。
诸葛恪已年过五旬,昔日的骄矜被岁月和局势磨去了不少,更添了几分沉郁。
他面前摊着最新的江北谍报,以及那份已传遍建业的《讨孙吴檄》。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檄文中“权奸当道,挟持幼主”八字上,眉头紧锁。
“元逊(诸葛恪字)兄,蜀汉势大,不可力敌啊。”座上客是与他交好、同样对孙峻不满的骠骑将军施绩,他压低了声音,“陆幼节虽善守,然西陵防线能阻几时?一旦有失,武昌、夏口震动,建业危矣。况中原皆入刘备之手,我江东独木难支……”
诸葛恪长叹一声,打断了他:“我岂不知?伯父(诸葛亮)在彼为相,虽各为其主,然其才略,我深知之。陈到用兵,更兼狠辣果决。今刘备挟扫平中原之威,水陆并进,志在必得。我江东……唉。”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如今之势,绝非孙仲谋(孙权)时可比。那时曹魏强而蜀汉弱,我可联蜀抗曹,游刃有余。如今强弱易位,蜀汉已成庞然巨物,我江东反而成了‘魏’。再战,恐有覆巢之险。”
“元逊之意是……”施绩身体前倾。
“战必亡,降或辱。”诸葛恪缓缓道,声音干涩,“唯有一线生机,或在于‘和’,乃至……‘联’。”
“联?”施绩一惊,“与蜀汉联合?共抗谁?曹魏已亡……”
“曹魏虽亡,其遗孽犹在,河北、并州,乃至塞外,岂无反复?”
诸葛恪目光闪烁,这理由他自己都觉牵强,但却是眼下唯一能拿上台面的说法,“更者,刘备年事已高,诸葛亮亦非壮年。我江东若示之以弱,奉表称藩,去帝号,纳贡赋,保境安民,或可暂缓其兵锋,换取喘息之机,徐图后举。甚至……可利用我与伯父这层关系,暗中斡旋,为江东谋一最佳结局。总好过在孙峻这等狂夫驱使下,举国玉碎!”
这便是诸葛恪的挣扎。
他并非真心想投靠蜀汉,那无异于自毁家族在江东的根基。
但他更清醒地认识到,以孙峻为首的强硬派准备进行的抵抗,几乎注定失败,只会将江东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试图寻找一条中间道路,一条或许能保全江东社稷、宗庙,甚至部分实力的道路。
这想法在绝境中,对一部分早已对孙峻统治不满、又惧怕战争的江东世族和务实派将领来说,有着隐秘的吸引力。
然而,在建业这座被孙峻严密监控的都城,任何异动都难以逃脱耳目。
诸葛恪与施绩等密议,虽极隐秘,但风声仍隐隐透出。
更致命的是,蜀汉的《讨孙吴檄》刻意点明“权奸当道”,虽未指名,却几乎是为孙峻量身定做。
这反而让孙峻对任何“主和”、“议联”的言论敏感到了极点,视其为对自己权位的直接挑战和通敌的铁证。
孙峻在丞相府中,听着心腹的密报,眼中凶光越来越盛。
“诸葛元逊……老匹夫!仗着是诸葛亮的侄子,便以为可里通外国,卖主求荣吗?!”
他狠狠将一份截获的、语焉不详的密信抄本摔在地上,“说什么‘暂避锋芒’、‘徐图后举’?分明是想取我而代之,效法张昭当年劝仲谋降曹故事!此等国贼,不诛何以振军心?不杀何以慑群僚?!”
他本就因局势危殆而心浮气躁,杀戮成性,此刻更觉得朝堂之上人人皆可疑,而声望资历足以威胁他、且持有不同政见的诸葛恪,便是最该清除的障碍。
所谓“通蜀”,真伪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借口足够致命,且能彻底铲除异己。
一场精心策划的政变,在建业阴郁的天空下迅速酝酿。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皇宫忽然传出旨意,称有北方紧急军情,召太傅诸葛恪、骠骑将军施绩、卫将军孙綝等重臣即刻入宫议事。
旨意由孙峻亲自派人传达,看似寻常。
诸葛恪接到旨意时,心中闪过一丝疑虑。
但旨意从宫中出,且言及紧急军情,他无法推辞。
更关键的是,他低估了孙峻的狠辣与疯狂,也高估了自身在部分禁军中的残余影响力。
他稍作整理,便登车前往宫城。
施绩同样疑惑,但只得奉命。
唯有孙綝,似乎早知内情,按兵不动。
宫门之内,伏甲已藏。
当诸葛恪的马车驶入宫城某处偏殿前广场,施绩也恰好抵达时,四周突然响起尖锐的警哨!
早已埋伏在两厢廊庑、殿顶的孙峻死士,手持劲弩利刃,蜂拥而出!
同时,宫门轰然关闭!
“有诈!保护太傅!”诸葛恪的亲卫试图抵抗,但人数悬殊,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施绩拔剑怒喝:“孙峻!安敢谋逆?!”话音未落,也被数支弩箭射中,踉跄倒地。
诸葛恪被亲卫最后的尸体护着,退到车辕边,冠带歪斜,他指着从大殿中缓缓走出、一身甲胄的孙峻,怒目圆睁:“孙峻!你矫诏诛杀大臣,欲反耶?!陛下何在?!”
孙峻冷笑,脸上尽是狰狞:“反?本相诛的是通敌卖国的国贼!诸葛恪,你与施绩密谋,欲献江东于刘备,证据确凿!今奉陛下密诏,铲除尔等叛逆!”
他懒得再多费唇舌,挥手厉喝:“杀!一个不留!”
乱箭齐发!
诸葛恪身中数箭,兀自指着孙峻,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涌出,最终轰然倒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施绩亦当场气绝。
杀戮并未止于宫门。
孙峻既已动手,便要做绝。
他旋即以“肃清诸葛恪、施绩叛党”为名,派兵包围诸葛恪府邸,以及所有与诸葛恪交往密切的朝臣、将领宅第。
“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这道残酷的命令,在建业城中掀起了新一轮的血雨腥风。
诸葛恪一族,无论长幼亲疏,尽数被屠。
府中幕僚、门客,乃至稍有牵连的仆役,亦难幸免。
与诸葛恪政见相近、或仅仅是有过正常往来的官员,纷纷被下狱、拷打、处决。
建业狱为之塞,刑场日夜不断人声惨叫。
孙峻借此机会,大肆清洗异己,将朝堂彻底变成了他的一言堂。
自毁长城!
当诸葛恪与施绩的死讯,以及随之而来的大清洗细节传出后,江东朝野并未如孙峻所期望的那样被“震慑”,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寒意与绝望。
诸葛恪虽有缺点,但毕竟是顾命大臣,名门之后,在危难时刻曾提出过另一种可能。
他的死,象征着江东内部理性、务实声音的彻底湮灭。
施绩乃名将之后,在军中素有威望,无端被杀,更令许多将领齿冷心寒。
而这场不分青红皂白、牵连极广的屠杀,让原本就摇摆不定的江东士族人人自危,对孙峻政权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信任与期望。
离心离德,至此已极。
西陵前线,陆抗得知诸葛恪、施绩被杀,朝中清洗惨烈的消息后,独立营前,面对浩荡东去的江水,良久无言,最终化作一声无比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这道“江陵锁链”要抵御的,不仅是上游强大的蜀汉水师,还有身后那已然开始崩塌的、名为“人心”的堤坝。
建业的阴云,因这场血腥的内讧,变得更加漆黑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