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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建业,本该是莲叶接天、蝉鸣聒噪的时节。

可如今,这座东吴都城上空,仿佛压着一块浸透冰水的厚重毡布,闷得人喘不过气,寒意却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武昌陷落的消息,是昨夜子时,由一艘侥幸逃脱的吴军快船,拼死冲过蜀军水师巡逻间隙,送达石头城水寨的。

消息像野火,不,像溃堤的洪水,在天亮前就席卷了整座城池。

街头巷尾,店铺紧闭,行人寥寥,偶有相遇者,也是交头接耳,面色惶惶,旋即匆匆分开,仿佛多停留一刻,厄运就会追上。

皇宫,太初宫。

偏殿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恐惧。

年仅十二岁的吴主孙亮,身穿不合体的朝服,坐在御座上,小脸煞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眼神空洞地望着下方争吵、甚至近乎撕打的大臣们。

真正的主宰者,太傅、大将军孙峻,此刻脸色铁青,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怒野兽。

他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份紧急军报,还有一只摔得粉碎的青玉茶盏。

“废物!都是废物!”孙峻的咆哮在殿内回荡,声音因愤怒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而扭曲,“陆抗小儿,丧师辱国!孙松蠢猪,不战而降!我大吴养士数十年,竟无一人堪为柱石?!”

“太傅息怒!”骠骑将军吕据出列,他是吕范之子,算得孙峻心腹,但此刻脸上也满是焦虑,“当务之急,是商议对策!江陵被困,武昌已失,蜀军水陆并进,顺流而下,其锋已近芜湖!建业……建业危矣!”

“对策?什么对策!”孙峻猛地转身,猩红披风甩出风声,手指几乎戳到吕据鼻子上,“战?拿什么战?西线精兵尽丧于陆抗之手,武昌守军望风而降,建业周遭还有多少可战之兵?水师?蜀军那些妖火弩炮,你还没听说吗?!”

他越说越气,又狠狠一脚踢翻了一个铜制香炉,哐当巨响吓得小皇帝孙亮浑身一抖。

殿中众臣噤若寒蝉。

孙峻说得没错。江东的精锐,一部分在淮南防备曹魏(如今曹魏自顾不暇,但兵未撤),一部分由陆抗带去了西线,结果在长坂和江陵城外消耗殆尽。武昌的投降,更是雪上加霜,不仅损失了八千守军和整个上游水师力量,更将长江航道暴露在蜀军兵锋之下。

建业看似城高池深,但守军多为京畿卫戍部队和临时征发的壮丁,战力存疑。最要命的是士气——连战连败,名将陨落,重镇失守的消息,早已摧毁了军队和百姓的信心。

“那……那依太傅之见?”中书令孙嘿(孙峻族弟)小心翼翼地问。

孙峻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迁都。”

殿内一片哗然。

“迁都?迁往何处?”

“不可啊太傅!迁都则人心彻底离散!”

“都城一动,各地必然瓦解!请太傅三思!”

反对声此起彼伏,这次不仅是与孙峻不睦的,连一些依附他的官员也面露惊惶。迁都意味着放弃经营数十年的根本之地,意味着承认江东基业不保,其政治影响是灾难性的。

“不迁?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孙峻厉声驳斥,“诸葛亮、陈到大军不日即至,魏延偏师顺江而下,两面夹击,建业如何守?你们是想让陛下,想让我等,都做蜀虏阶下囚吗?!”

他不再理会群臣,几步走到御座前,一把抓住孙亮细瘦的胳膊,几乎将他提了起来:“陛下!建业已不可守!为社稷计,当暂避锋芒,移驾吴郡或会稽,凭三江五湖之险,再图恢复!”

孙亮吃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无助地看向下方。

“太傅!此举万万不可!”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众人望去,只见丞相步骘越众而出。他年近七旬,须发皆白,但身板依旧挺直,面容清癯,眼神深邃。他是孙权时代留下的老臣,代表江东本土大族(尤其是淮泗集团和部分吴郡士族)的利益,素来以稳健着称,对孙峻的专权跋扈多有不满,但隐忍不发。

此刻,他站出来,直视孙峻:“都城乃国家根本,宗庙社稷所在,岂可轻弃?一动则国本动摇,四方瓦解。今蜀虏虽锐,然远来疲敝,粮草转运艰难。我江东带甲数十万(虚指),民殷国富,未尝无一战之力!当务之急,是固守都城,诏令四方兵马勤王,坚壁清野,与蜀寇持久!待其力竭,自有可乘之机!”

步骘的话,代表了许多江东本土大族和仍有血性将领的心声。放弃建业,他们的土地、庄园、根基怎么办?与其仓皇逃亡,不如拼死一搏。

“持久?拿什么持久?!”孙峻对步骘尚有几分顾忌,但此刻也顾不得了,“江陵一失,南郡粮仓尽入敌手!武昌投降,江道断绝,荆南粮秣如何北运?靠吴郡、会稽那点产出?还是指望蜀军仁义,不截我粮道?!”

他甩开孙亮,逼近步骘,压低声音,却让所有人都能听见:“丞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是……别有心思?想留在这建业,学那张昭,等那刘玄德来了,好做个迎降的功臣,保全你步家满门富贵?!”

这话极其恶毒,直指步骘通敌。

步骘脸色一沉,眼中怒色闪过,但旋即压下,沉声道:“老臣一片赤心,可昭日月!太傅若疑老臣,可夺我相印!然迁都之议,祸国殃民,老臣誓死不敢附议!”

“你——!”孙峻勃然大怒,手按剑柄。

殿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报——!!!”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尘土、甲胄染血的军校连滚爬入殿中,声音凄厉:“太傅!丞相!各位大人!江陵……江陵急报!陆抗将军……陆抗将军昨夜遣死士突围送出消息,蜀军攻城甚急,配重巨炮日夜轰击,城墙多处崩坏,城中伤亡惨重,粮草将尽,恐……恐支撑不了十日了!陆将军泣血恳求速发援兵!!!”

“嗡——”

殿内彻底乱了。

江陵也要完了?

十日?就算现在发兵,也根本来不及!

最后一丝侥幸,被这封血书彻底碾碎。

孙峻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不再看步骘,也不再看任何大臣,猛地转身,对着御前侍卫统领嘶吼:“传我令!即刻封锁四门,全城戒严!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点齐宫中宿卫、武库亲军,随时待命!”

“中书省、尚书台,立刻草拟迁都诏令!收拾宫中紧要文书、印玺、珍宝!”

“快!!!”

他状若疯虎,命令一道接一道。

步骘看着孙峻仓皇失措的样子,又看了看御座上瑟瑟发抖、如同傀儡的小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哀和决绝。

他不再争辩,默默退回班列,垂下眼睑,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但宽大袍袖下的手,却悄然握紧。

迁都?

孙峻想逃。

可他步骘,以及他身后那些根植于江东土地上的家族,逃无可逃。

殿议在一片混乱和绝望中草草结束。

孙峻根本不等正式诏令,已经开始强行命令心腹兵马控制宫城和各处要害,搜刮府库,准备车驾船只,一派末日逃亡的景象。

消息无法完全封锁,建业城内更加恐慌。开始有军士丢弃岗哨逃亡,有百姓拖家带口试图出城,却被孙峻的兵马粗暴拦回,冲突时有发生,哭喊声、呵斥声、打斗声,在往日繁华的街巷中响起。

入夜,丞相府。

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

步骘独自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幅江东地图。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进。”

门被推开,闪入两人。一人年约五旬,面容儒雅,是顾雍之子、侍中顾谭;另一人稍显年轻,神色精悍,是卫将军、左护军全琮之子全怿。

两人皆是江东大族年轻一代的翘楚,也是步骘暗中联络、对孙峻专权早有不满的核心人物。

“丞相。”两人行礼,面色凝重。

“坐。”步骘示意,声音低沉,“外面情形如何?”

顾谭忧心忡忡:“孙峻已完全掌控宫城和石头城,正在强征船只、车马、民夫,看架势,最迟后日就要挟持陛下东走。城中兵马,除其本部亲信,余者皆惶惑不安,军心涣散。”

全怿补充,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其部下在城中肆意抢掠富户,以为‘筹备军资’,实则中饱私囊,怨声载道。已有数位朝官私下询问,孙峻是否真要弃城?”

步骘手指敲击着地图上的“建业”,缓缓道:“他岂止要弃城?他是要弃这江东基业,弃我江东万千子民!”

他抬起头,眼中精光闪动:“孙仲谋(孙权)英雄一世,创下这六郡八十一州基业,岂能断送于此等竖子之手?他孙峻可以逃,逃到吴郡,逃到会稽,甚至逃到海上!但我们呢?我们的宗族、田宅、子弟,都在这里!蜀军若至,孙峻一走了之,我等便是替罪羔羊,便是刀下鱼肉!”

顾谭和全怿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决然。

“丞相,您就说吧,我们该怎么做?”全怿年轻气盛,握紧了拳头,“总不能真让孙峻把这建业,把这陛下,就这么糟蹋了!”

步骘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孙峻倒行逆施,已失尽人心。迁都之议,更是自绝于江东。此等国贼,已不配辅佐陛下,统领江东。”

他目光扫过两人:“我要你们,立刻秘密联络可信的将领、官员,尤其是掌握部分城防、水寨兵权,又对孙峻不满者。名单在此。”

他推过一张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人名和职务。

“记住,要快,要隐秘。孙峻多疑,耳目众多。”

“联络他们做什么?”顾谭问。

步骘眼中寒光一闪:“清君侧,诛国贼,保社稷,安江东。”

八个字,掷地有声。

顾谭和全怿浑身一震,知道步骘这是要行险一搏,发动政变,推翻孙峻!

“可是……”顾谭仍有顾虑,“孙峻掌握宫中宿卫和最精锐的武库军,我们仓促之间,能调动的兵力……”

“不需要在宫中硬拼。”步骘打断他,手指点向地图上的几个点,“孙峻要逃,必走水路或陆路。水路出石头城,陆路出南门或东门。我们只需在他出逃之时,于关键处设伏,或关闭城门,或拦截车驾,以‘护驾’、‘挽留陛下’为名,突然发难。届时,陛下在我们手中,大义名分在我们这边,孙峻众叛亲离,其部属未必死战。”

他看向全怿:“你父亲(全琮)旧部在城南大营尚有一些影响力,能否设法掌控或稳住部分兵马?”

全怿咬牙:“可以一试!城南督将朱异,与孙峻有隙,或可争取。”

步骘又看向顾谭:“顾家姻亲故旧遍布朝野,联络官员、制造舆论、稳住城中大族,非你莫属。”

顾谭郑重点头:“义不容辞。”

“好。”步骘站起身,苍老的身躯在此刻挺得笔直,“江东存亡,在此一举。我等此举,非为个人荣辱,实为保全孙氏宗庙,延续江东国祚,免我桑梓父老涂炭。望二位,戮力同心!”

“愿随丞相,共扶社稷!”顾谭、全怿肃然行礼。

灯火如豆,映照着三张决绝的脸。

建业的黑夜,暗流汹涌。

一场决定江东命运的风暴,正在这恐慌的深渊里,悄然孕育。

而城外,长江的波涛声,似乎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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