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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的北平,冷得能冻掉人骨头。天上吝啬地撒着盐粒子似的干雪末,北风卷着煤渣灰和碎纸屑,在胡同里打旋儿。天色灰蒙蒙的,太阳像个冻僵的蛋黄,半天才吝啬地挤出一点惨淡光亮。前门大街两侧的铺面大多上了门板,只剩下些卖年货糖果、糊灯笼纸的小摊还硬挺着,老板笼着袖子缩在墙角,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上眉毛。地上的积雪被踩踏成了坚硬的、乌黑的冰壳子,黄包车夫的胶皮车轮碾上去,发出吱嘎吱嘎令人牙酸的声音。

“卖报!卖报!看报嘞!”

一个穿着破洞单褂、脸蛋冻得发青的半大孩子,脖子上挂着油腻腻的装报口袋,在寒风里跺着脚叫卖,声音带着哭腔般的颤抖。

街边的永盛和杂货铺刚卸下半块门板,油头粉面的账房先生支棱着耳朵听门外动静,随手丢出一枚铜板。小报童连滚带爬地捡起铜板,把一张还散发着劣质油墨气味的《华北日报》塞了进去。

账房先生漫不经心地展开报纸,眼睛往头版一溜,猛地瞪大了!

铅字印得又黑又粗:

**“重大通缉令!”**

下面是一幅黑白头像。画工粗糙,线条僵硬,但人物的眉眼神态却抓得异常精准——眉头微锁,嘴角紧抿,带着一股子年轻人特有的坚毅和尚未完全褪去的书卷气。正是陈启!画像旁边印着硕大的“陈启”二字和明晃晃的悬赏金额:

**【悬赏大洋一千元!活捉陈启者,赏钱照付!知情报信者,另有重谢!】** —— 下面盖着北平市警察局的四方大印和关东军特高课(土肥原机关)的圆形红章,红得刺眼!

“格老子的……”账房先生嘴里嘀咕着家乡话,把报纸凑得更近了些,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在悬赏金额上转了好几圈,“陈家那小子?犯啥事儿了值这个价?”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隔壁绸缎庄的王掌柜耳朵尖,闻声从自己铺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哟,张先生,有啥大新闻?”

账房把报纸朝他亮了亮那触目惊心的头像。王掌柜倒吸一口凉气,凑近了看,手指头差点戳破报纸:“这…这不是发丘陈家的少爷吗?前几天不就听说他们家……”他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蚊子哼哼一般,“不是通敌?都抄家封门了!连老太太都…”话没说完,只是唏嘘地摇着头。

“一千块大洋啊!”账房先生咂摸了一下嘴,眼神里闪烁着贪婪,“这够买多少地了…”

“有命拿也得有命花!”旁边一个推着独轮车、贩卖刚卤好的猪下水的矮胖贩子插了句嘴,他用油腻腻的抹布擦了擦冻得通红的手,“小鬼子贴的花红!烫屁股!陈家在咱们这块儿多少年根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伸这爪子,指不定哪天就让人半夜抹了脖子扔永定河里喂王八了!” 他声音倒是大,引得过路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行人也放缓了脚步,竖起耳朵。

“呸呸呸!大腊月的说什么浑话!”账房先生嫌弃地挥挥手,但还是把报纸卷了卷,鬼鬼祟祟地塞进了袖子里,仿佛那纸片本身都带着一千块大洋的诱惑和烫手的危险。

通缉令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迅速在冰冷的街巷间荡起隐秘的涟漪。压抑的谈论、惊讶的低呼、贪婪的算计、恐惧的退缩…在寒风裹挟中飞快地传递。穿黑制服的警察明显多了起来,抱着警棍缩在墙角背风处,或者三三两两装作随意巡逻,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过街上每一个带着几分书卷气、身形略显瘦弱的年轻男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和肃杀。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见不得光的角落——城西天桥附近几条脏水冻结、散发着尿骚和煤灰气味的狭窄胡同深处,一个同样危险的消息如同暗河般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涌动。

一处门脸低矮、几乎陷进地里的旧货店门口挂着串油腻的铜风铃。店主是个缺了半只耳朵、眼角糊着眼屎的老头,外号“乌木”。他那昏暗、堆满破烂的小店里,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混杂着铁锈、陈腐纸墨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几个穿着油光水滑皮袄或者磨得发亮绸面棉袍的汉子聚在角落。看面容气质,有神情狠戾的刀客,眼神油滑的掮客,也有面相木讷但手脚粗壮的打手。他们围着中间一个小油灯,凑得极近,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这事儿保真?”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吸溜一下鼻子,眼睛盯着桌子中间那块被擦得锃亮、却又故意做旧弄上些泥土包浆的物件儿。

那是一方印玺。

看外形,材质像陈年黄铜,印钮是盘绕的异兽(螭虎),雕工古拙,印身方正。但刀疤汉子是行家,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对着油灯火苗看了看,嘴角撇出几分不屑。“呸!分量对不上,沉是沉了点,贼骨头太重!铜色也不透亮,这是拿新铜芯裹层厚皮子做的,里面掺了生铁!还故意弄点硫磺熏的锈坑!”

他手指点在印钮底部本该平滑的地方:“喏,老辈子正经东西,这里都要磨光溜好拿,新仿的只晓得刮层油皮做旧色,还留着机器刀口的细棱!糊弄谁呢?”

“老疤子,眼够毒啊!”乌木老头嘿嘿笑着,露出几颗黄牙,拿起那方假印,“明面上的破绽是不少,但这做工算地道了。关键是…嘿嘿,它管用啊!”他压低声音,带着蛊惑,“就这两天,南城耗子李那帮土贼,拿着这玩意儿,在西山破庙后面那条沟里,硬是截住了陈家的老管家!那老头被抄家前埋了点东西!耗子李亮出这印,喊声‘陈家祖印在此!发丘一脉见印如见祖!’,嘿!那老骨头当场就跪了!被套出藏东西的位置,然后嘛…”乌木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阴恻恻地笑。

另一个精瘦得像猴的掮客三角眼里闪着贼光:“这东西现在就是块敲门砖!是个钩子!那些真正和陈家有仇的、眼热陈家祖上宝贝又不敢明着干倭寇的、还有想拿陈启那小崽子换一千块大洋的…谁不想借点‘名分’沾光?拿着它,名正言顺!真不真无所谓,够唬人!够让人信就行!五百块大洋一口价!弄到手,钓上陈家任何一条小鱼,都是稳赚不赔!”

桌上几人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些。刀疤汉子还在摩挲那块假印,眼神闪烁不定。昏暗的角落里,一个之前一直沉默寡言、仿佛只是来凑热闹的魁梧汉子,借着取烟斗的姿势,宽大袖口里微微露出半截精钢打造的护腕边缘,上面似乎嵌着一枚不起眼的、造型奇特的铜质菊花徽记,一闪而没。

夜色彻底吞没了北平城。白天那点可怜的日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寒风比白天更厉,卷着雪粒子呜呜作响,如同万千冤魂在街巷里哭嚎。

永定河面完全封冻了,黑沉沉一片,冰层下暗流涌动。靠近积水潭荒废码头的一片芦苇丛早已枯死冻硬,在风中如鬼爪般摇曳。雪粒子敲打在上面,沙沙作响。

陈启如同一只遍体鳞伤的孤狼,正蜷缩在河岸边一处地势略高、被冻硬的淤泥和半塌船板勉强堆成的遮蔽处后面。身上的破棉袄早已千疮百孔,裹满了冻得硬邦邦的泥浆雪壳,跟甲胄似的沉重冰冷。左肩箭伤处的剧痛由最初的尖锐撕裂感,变成了深入骨髓的、带着酥麻感觉的钝痛,每一次寒冷气流钻过破烂的棉袄缝隙掠过皮肤表面时,那痛楚都让他控制不住地痉挛。最要命的是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了肘部。后颈处被影傀军刀划开的深深血口倒是结了一层紫黑色的痂壳,一扭脖子就是一阵撕裂般的刺痛。胃里更是火烧火燎,灌下去的几口带着雪渣的河水早已消化殆尽,只剩下蚀骨的空洞和寒冷。

他甚至没力气去想王府地宫那扇沉重的石门,想祖父那支破碎的血符,想那冰冷的青铜椁。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回忆。眼前只有一件事——活下去!不能冻死在这里!他需要热量,需要药物,更需要藏身之处。

寒冷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白天那震耳欲聋的河冰开裂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混杂着影傀冰冷面罩下那毫无情感的“清除目标”的电子音…还有…那半截断掉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金属手指…

就在他感觉身体的热量正一点点被这永冻的大地抽干,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前方风雪的怒吼中,隐约夹杂着一点极其微弱、断断续续、曲调熟悉的吆喝和车轮碾冰声!

“哎…车~~来咯~~!”

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被冻透的麻木。是拉晚儿的黄包车夫!

陈启精神猛地一振!如同冰水浇头!求生的欲望压倒了疲惫和寒冷!他吃力地从藏身处抬起头,拼命睁大眼睛望去。

风雪迷眼,影影绰绰。一辆黄包车的黑影在漫天飞雪中缓慢地移动着。车夫佝偻着身体,帽子压得极低,在刺骨的寒风里艰难拉行。

那沙哑的调子却依旧悠悠地飘着,断断续续地钻进陈启冻僵的耳朵:

“……北风那个~吹啊~雪片~打哟……”

“……洋画儿(戏画)贴墙~又揭不掉呀……”

“……小娃儿哭啊~娘不抱咯……”

唱到此处,那车夫似乎使劲吸溜了一下快要冻掉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古怪的滑腔:

“……**满街的**通缉**鬼画符**哟~”

“……**真假**难辨~要命的刀呐~”

“……**莫要伸手**~烫掉**手指头**啊~诶嘿~~~”

最后那句“烫掉手指头啊~”被他拖得又长又怪,尾音甚至带上了点不合时宜的戏谑腔调,在风雪夜里鬼气森森。紧接着是一阵剧烈呛咳般的喘息,像是被寒风噎住了喉咙。

陈启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又猛地松开!瞬间的紧缩后是剧烈的狂跳!

通缉令!鬼画符!真假难辨!烫掉手指头!

这绝不是随便唱唱的歌谣!这是示警!是来自这深重苦难的底层泥泞里的一丝微光!

那“鬼画符”指的就是满街的通缉画像!“真假难辨要命的刀”呢?

电光石火间,陈启脑中如同炸开了一道闪电!祖父弥留前塞进他手里的那方印……陈府的管家!那些老仆!还有…天桥黑市那些三教九流的人!他们认识陈家的发丘印!如果有人拿着假印去欺骗甚至加害他们……

一股寒意比刚才的冷风更刺骨,瞬间窜遍了陈启的四肢百骸!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些忠心耿耿的老仆面对假印时的屈辱和绝望!

就在这心神激荡的刹那!他怀中的破棉袄深处,那方紧贴皮肉的、温润的、沉重无比的发丘天官印,猛然一跳!

一股微弱但无比清晰灼热的气息瞬间从那温热的印身传递到了陈启的心口!一股混杂着家族血脉气息的沉重温热猛地从心底涌起,强行压下了蚀骨的寒意和胃里的空洞!整个混乱的、几乎要被冻僵的意识,在这股熟悉气息灌注的瞬间,陡然为之一清!

仿佛冥冥之中,那方伴随陈家数百年的印玺,正用它独有的方式回应着他的执念!

他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胸口。

假印!

那必须拿到!绝不能让它再害人!更不能让这东西落到倭寇或者那些豺狼手里!

必须离开这里!找到弄假印的人!拿到它!再顺着线索……

一个清晰的目标瞬间在陈启冰冷、饥饿、疲惫不堪的身体里重新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他强撑着几乎冻僵的身体,扶着冰冷的船板残骸,挣扎着想站起来。

就在这时——

一阵窸窸窣窣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雪声淹没的脚步声,从身后不远处、一片被冻硬的死芦苇丛阴影里传来。

**脚步轻盈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却异常稳定。**

陈启的动作瞬间僵住!

全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倒竖起来!比之前更强烈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将他笼罩!

他不敢回头。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

怀里的发丘印滚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而眼角余光扫过前方一块冻得光滑如镜的碎冰面时,冰面倒影中,隐约映照出他身后芦苇丛的阴影里——

一截闪烁着森冷金属光泽的、精工细作的尖锐物体正无声无息地抬起!尖端……正缓缓指向他的后心!

冰面的反光扭曲变形,却依稀勾勒出那尖锐物体的轮廓——**赫然是半片造型狰狞、宛如兽爪的青铜面具!面具眼部空洞处,仿佛燃烧着两点冰冷的……幽蓝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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