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帕焚尽,如同一次无声的祭奠,将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柔软也彻底付之一炬。翌日清晨,萧明玥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依旧是那位威仪棣棣、眸光沉静的皇太后,仿佛昨夜那片刻的恍惚从未发生。
深秋的晨光带着清冽的寒意,透过慈宁宫高窗上的明瓦,照亮了殿内氤氲的檀香。萧明玥端坐于暖阁炕上,面前的红木大案上,已整齐码放着一叠新的奏章与账册。她并未如往常般先翻阅奏章,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几本以蓝色布帛封皮的册子上——那是内务府呈报上来的,关于后宫各项用度的月度总册。
“晚翠,”她并未抬头,声音平稳地吩咐,“传内务府总管,并各司主事太监,辰时三刻于慈宁宫正殿回话。”
“是,娘娘。”晚翠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出去传令。
辰时三刻,慈宁宫正殿内,内务府总管太监福安,领着采办、库贮、营造、薪炭等各司主事,垂手躬身,静候懿旨。殿内鸦雀无声,只闻得宫人行走间衣料的窸窣声,以及偶尔自殿外传来的风声。这些在底层宫人面前颇有体面的大太监们,此刻个个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怠慢。太后娘娘垂帘听政以来,手段雷厉风行,他们早有耳闻,今日突然召见,心中不免忐忑。
萧明玥并未让他们久等。她在晚翠的搀扶下缓步走出,于正中的宝座上落座。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众人,并未刻意施加压力,却让福安等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势,头垂得更低了些。
“都起来吧。”萧明玥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召你们来,是为核验后宫用度。福安,将上月各司开支细目,一一报来。”
“嗻。”福安连忙上前一步,躬着身子,开始依序禀报。从各宫娘娘的份例开销,到宫人俸禄、膳食采买、器物修缮、园林维护……林林总总,项目繁多。
萧明玥静静听着,手指偶尔在宝座的扶手上轻轻点动,并不插言。直到福安报完,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她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坤宁宫(皇后居所,现由太妃居住)上月用冰,超出定例三成,是何缘故?”
采办司的主事太监心里一咯噔,连忙出列跪下:“回太后娘娘,是因……是因今夏酷热,太妃娘娘畏暑,故而多用了一些……”
“哦?”萧明玥眉梢微挑,目光落在他身上,并不锐利,却让那太监瞬间汗湿了后背,“内务府规章,各宫用冰皆有定量,若需增添,需提前呈报,经核准后方可支取。坤宁宫可曾递过条子?”
那太监额头触地,声音发颤:“不……不曾……是奴才……奴才想着太妃娘娘身份尊贵,便……便先行支取了……”
“想着?”萧明玥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后宫用度,皆有法度规矩,岂容你一个‘想着’便可擅专?今日你能‘想着’多给太妃娘娘用冰,明日是否就能‘想着’克扣哪位低位太妃的炭火?”
她不等那太监辩解,目光转向福安:“福安,你身为内务府总管,驭下不严,纵容属官擅改规制,该当何罪?”
福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奴才失察!奴才该死!请太后娘娘责罚!”
萧明玥没有看他,视线又转向库贮司的主事:“哀家记得,去岁江南织造进贡了一批云锦,入库册上记的是八十匹。上月淑太妃做寿,哀家记得只赏了她两匹,为何如今库中存档,只剩七十五匹?那三匹去了何处?”
库贮司主事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营造司,”萧明玥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如同冰珠落玉盘,字字清晰,“修缮西苑观景亭的款项,预算是一百五十两,最终核销却是二百两。多出的五十两,用在了何处?可有详细工料清单?”
“薪炭司,各宫冬季份例炭火已开始发放,为何延禧宫(一位不得宠的先帝嫔妃居所)报上来的炭筐数目,与入库记录不符?少了的那部分,是尚未发放,还是途中损耗?损耗几何,可有记录?”
她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精准地指向各司账目中最含糊不清、最容易动手脚的地方。她没有疾言厉色,甚至没有提高声调,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无形的刀子,剖开了一层又一层的遮掩,直指核心。
殿内跪倒了一片,太监们面如土色,冷汗涔涔。他们这才骇然发现,这位深居慈宁宫的太后,对后宫这些繁琐账目和运作细节的了解,竟如此透彻!她甚至能准确说出某批贡品的具体数量和赏赐去向,记得某项工程的具体预算!
这哪里是核验?这分明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清算!
萧明玥看着下方战战兢兢的众人,终于将目光重新落回内务府总管福安身上。
“福安。”
“奴才……奴才在!”福安声音发颤。
“哀家将后宫交由尔等打理,是望尔等恪尽职守,秉公办事。而非让你们阳奉阴违,中饱私囊!”她的声音陡然转厉,虽未拍案,却自有一股凛然之势勃发而出,压得众人几乎喘不过气。
“今日所察,漏洞百出,弊端丛生!尔等可知罪?”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众人以头抢地,连声请罪。
萧明玥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即日起,内务府所有账目,需每五日呈送慈宁宫核查。各司采买、支取、核销,均需另造明细副册,与正册一同上报。凡超过五十两的款项动用,必须事先呈报,经哀家朱批核准,方可施行。”
“今日所涉账目不清、差事懈怠之人,一律按宫规处置。福安,罚俸半年,以观后效。若再有疏漏,两罪并罚!”
“至于那些亏空的款项,不明去向的物件,”她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人,“给你们三日时间,自查自纠,将亏空补齐,将物件追回。三日后,若仍有缺漏,便不是罚俸这般简单了。”
“都听明白了?”
“奴才明白!谢太后娘娘恩典!”众人如蒙大赦,磕头不止。虽然被罚,但太后终究没有将他们一撸到底,给了他们补救的机会,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都退下吧。”萧明玥挥了挥手,略显疲惫地靠向椅背。
众人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直到退出殿外,被冷风一吹,才发觉贴身衣物早已被冷汗浸透,双腿阵阵发软。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与敬畏。从今往后,这内务府的差事,再想像从前那般糊弄,是绝无可能了。
殿内,晚翠上前,轻声道:“娘娘,您劳累半晌,喝口参茶歇歇吧。”
萧明玥接过茶盏,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看着殿门外明净却高远的天空,目光深沉。
整顿内务府,掌控经济命脉,这只是第一步。她要让这宫廷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她的意志下运转。任何一丝不受控制的权力,任何一点可能滋生的腐败,都必须被扼杀在萌芽之中。
这不仅是肃清积弊,更是向所有人宣告——即便是最微末的宫务,也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凤弈独尊,需从这六司计簿开始,奠定无可动摇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