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在这间简陋得近乎粗野的临时“会议室”里,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充满象征意味的景象。
一边是维和士兵端来的、散发着浓郁霸道焦苦香气、用军绿色老式搪瓷壶盛装的、颜色深黑如原油的埃塞俄比亚传统黑咖啡。
另一边则是特别行动组拿出的、茶香清冽高远、带着岩韵花香、器皿考究典雅的顶级武夷岩茶。
两种截然不同的饮品,如同它们背后所代表的主人与力量体系一样,在这片遥远而陌生的非洲土地上,尚未正式开始讨论正事。
便已围绕着这小小的“饮品之争”,无声地进行了第一次非正式的、关乎气场与话语权的隐秘“交锋”。
张建国像个好奇的观众,站在罗小飞身后的阴影里,看看左边那粗犷的搪瓷壶,又瞅瞅右边那精致的紫砂壶,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用手肘悄悄碰了碰罗小飞的背,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嘀咕道。
“嘿……真他娘的开眼了……喝个水都能喝出排兵布阵的架势来……罗老弟,你给哥透个底,咱们这算是……站咖啡队,还是投茶叶队啊?这队要是站错了,往后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罗小飞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张建国这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
他全身的感官神经都如同被拉紧的琴弦,敏锐地捕捉着空气中那远比桑坤的威胁更加微妙、更加复杂、也更加令人心悸的无形张力。
这不仅仅是饮品的选择,更是风格、背景、权限乃至未来行动主导权的一次无声宣告。
会议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正式拉开序幕。齐一楠率先开口,她的汇报如同最标准的军事简报,条理清晰,逻辑严谨,语言精准得如同用卡尺测量过。
她从巡逻分队最初发现轮胎异常痕迹和宿营遗迹开始,到对弹壳型号、击针凹痕、轮胎花纹的详细技术分析。
再到与埃塞俄比亚军方、警方乃至地方政府部门进行交涉的具体过程、取得的进展以及遇到的阻力,最后到目前维和部队快反排的战备状态、预设阵地以及后勤保障情况,都做了简明扼要、重点突出的阐述。
她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和情绪渲染。
黄雅琪安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的手肘支撑在木箱桌面上,纤细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战术终端金属外壳边缘,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发出“哒……哒……哒……”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她听得非常专注,偶尔会抬起手,毫不客气地打断齐一楠的陈述,提出一两个极其尖锐甚至可以说是苛刻的问题。
“齐大队长,你刚才判断对方临时营地的废弃时间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主要的依据是篝火灰烬的残余温度和地表痕迹的新鲜度。
我想请问,你们有没有考虑到,对方阵营中可能存在具备反侦察经验的人员,他们会故意泼水降温、或者用特殊工具伪造痕迹,以误导我们对其行动时间线的判断?”
“关于你们与埃塞俄比亚军方约定的那次‘联合巡逻’,具体的路线规划、出发及返回的精确时间节点、双方投入的兵力具体构成和装备情况,以及最关键的一点——
埃方指定的带队指挥官,他的背景是否干净?过往记录如何?你们有没有制定相应的备用方案,以应对他们可能出现的、非故意的泄密,或者更糟糕的、故意的消极配合甚至暗中 sabotage(破坏)?”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锋利无比、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精准而狠辣地切向行动链条上可能存在的、最细微的薄弱环节和风险点。
充分显示出其超越常人的缜密思维、对细节的变态般追求,以及对行动安全近乎偏执的、零容忍的底线要求。
面对黄雅琪这番连珠炮似的、毫不留情的质疑,齐一楠的脸上没有任何不悦或者被冒犯的神情,她依旧保持着那副冰山般的冷静,回答得同样有理有据、冷静而专业。
她用详细的技术参数、现场勘查的多人交叉验证记录、以及与埃方接触过程中的具体观察和情报佐证,逐一支撑着自己的判断和部署。
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音量始终控制在平稳的范围内,没有一丝一毫的提高,情绪也看不到任何明显的波动。
但那种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基于专业领域的激烈碰撞与博弈,却让旁听的罗小飞和张建国都感到一种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般的压力,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当会议议题终于转到罗小飞这边,需要他基于月溪寨的过往,对桑坤其人的性格画像和行为模式进行分析时,黄雅琪一直敲击着终端边缘的手指骤然停了下来。
她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如同两束高强度聚光灯,牢牢地锁定在罗小飞脸上。
“罗小飞。”她直接点名,省略了任何客套的称谓,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月溪寨行动之后,由于桑坤成功潜入金三角深处,我们对他的直接情报更新几乎陷入停滞。现在,根据你与他……
那次间接的、充满遗憾的交手经验,以你个人的判断,他这次为什么会选择将触角伸到万里之外的东非?并且,相对他以往那种极致的隐蔽风格,这次却显得有些‘高调’地开始试探和袭击我们中国的项目?
你认为,这背后最核心的驱动力,是单纯的、永无止境的利润追求?还是……”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漂亮却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光芒,“……掺杂了某些更深层次的、更个人化的目的?比如,针对性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