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靠替人写书信糊口的范先生摘下眼镜,将毛笔轻轻搁在砚台边。他眼神晦暗,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勤恳劳作者,不如街头野犬?呵,那野犬见了主子,好歹还晓得摇尾乞怜!滑天下之大稽,滑天下之大稽啊!”
这话像根毒刺,狠狠扎进了崔小辫的耳朵里。他腾地窜过去,一脚踹翻了范先生的桌子,墨汁纸张飞溅!
“老棺材瓤子,你他娘的冲谁呲牙呢?” 崔小辫指着范先生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给老子听好了:打今儿起,街面儿上见你一回掀一回!这老裕丰茶馆,你也甭想再踏进来半步!再让老子瞧见你。”
他狞笑着逼近范先生,拽着他的辫子,一瞪眼珠子,“信不信老子把你摊子砸个稀巴烂?滚!麻溜儿地给老子滚蛋!老子是得罪不起那位爷,收拾你个老不死的,还不跟碾臭虫一样!”
“嘿!欺软怕硬算什么本事?”旁边终是有人看不过眼,扬声为范先生打抱不平,“老先生碍着你什么了?难不成戳着你脊梁骨,说中你就是那摇尾巴的恶犬了?”
崔小辫猛地回头,见是谭家老三,嘴角一撇,斜眼睨着他:“嗬!谭老三,你冲谁拽咧子呢。这个老梆子是你亲爹啊?老子今儿就动了,你能怎么着?”
他往前凑了半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谭三爷脸上,“老子在这条街上称崔爷的时候,你小子还穿着开裆裤,跪在你爹棺材前头哭丧呢!”
谭三爷霍然起身,双目喷火:“我爹是堂堂正正战死在京城的爷们儿!你那时候在哪呢?就会在街面上耍横,欺负老弱!有种的,带着你的混混打洋人去啊!”
“老子没种打洋人,打你个小兔崽子可有的是种!”崔小辫脸一横,撸起袖子就要扑上去。
“咳咳!”一声清咳,声音不高,却像冰水浇头。宋少轩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崔爷,闹够了吧?方才那样您还不明白,这老裕丰如今是什么地界儿?还想在这儿演全武行不成?”
王宇心知不妙,赶紧死死拽住崔小辫的胳膊往外拖:“走!快走!我的崔爷哎!宋掌柜,得罪了,您海涵。”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崔小辫的耳朵说,“别犯浑了!人家的靠山是宫里大内总管。你脖子上有几颗脑袋够他摘的?”
“宫…宫里的公公?!”崔小辫浑身一僵,方才那股子凶焰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连火星子都不剩。他脸色白了白,再不敢看宋少轩一眼,悻悻地甩开王宇的手,却也没了底气,只低吼一声:“走!”带着几个跟班,灰溜溜地挤出了茶馆。
谭三爷转身,郑重地向宋少轩抱拳一礼:“多谢掌柜的解围!谭某眼拙,竟不知掌柜的有这般手段。”
宋少轩摆摆手,“谭三爷言重了。哪有什么手段?不过求个安生罢了。您也瞧见了,人都骑到脖子上作践了,不想办法怎么成。咱们小老百姓,只想安安稳稳吃口饭,谁愿意招惹这些是非?”
一旁,范先生默默收拾着散落一地的笔墨纸砚,幽幽长叹:“安分守己,反遭恶人践踏;以死报国,不如摇尾乞怜者得势!朝廷空谈兴邦大计,却纵容此等恶吏横行。依我看,这大清,气数是真的尽了!”
这番话如重锤砸在谭三爷心头。他沉默片刻,重重一叹:“唉!先生所见,怕是不虚!谭某不能再浑噩度日了!”
他眼中燃起决然的火焰,“我意已决,投考军校去!他日若掌兵权,定要带兵杀出去,将那些洋鬼子一个不留,统统赶下海!”
“哼,不知所谓!”茶馆角落,怡和洋行的买办曹胜杰猛地起身,拂袖而去。他这铁杆的“洋饭碗”,哪里听得进这等“犯上”的言论。
无人理会他的离去。宋少轩上前扶起范先生,引他到一旁坐下:“先生安心,往后就在这儿,没人能赶您走。茶水我自会奉上,那崔小辫的混账话,只当耳旁风。”
谭三爷也走上前来,对着范先生深深一揖:“劳烦范先生,为谭某写一封举荐信。”说罢,从怀中郑重取出两锭银子,稳稳放在桌上,“谭某真心向学,望先生成全。”
原来谭三爷要投考的这所学堂,始建于戊戌变法之时。本是激进派力主引入西学、改革科举的尝试。奈何变法夭折,学堂革新也随之搁浅。
后来,朝廷为练新军,派袁大人在小站主持练兵,急需新派军官。经各部上书力陈,此类新式学堂方得重办。
及至科举废除,新式学堂更是驶入快车道,声名日隆。然而,这学堂并非有钱便能进的。因其新办,入学规矩格外森严:
考生报名,须在京师觅得一位有功名的同乡作保。保人需具结证明考生的履历、年岁、籍贯,连同父母三代的家世清白,均需合乎章程,不容半点虚假。一经审核通过,便成定案,再无更改余地。
谭三爷的家世清白无虞,独缺这一纸至关重要的举荐信。而范先生身负秀才功名,正是有资格为他举结作保之人。
范先生自然欣然应允。见谭三爷乃有志青年,欲投身军校承继父志、报效家国,他便是分文不取也当鼎力相助。
当下便推开了那两锭银子,提笔蘸墨,铺开素笺,凝神片刻,笔走龙蛇,一封情辞恳切、格式严谨的保荐信便跃然纸上。
宋少轩浑然不知,此刻他脑海中的“直播间”早已沸腾如鼎!万千看客目睹此景,无不骇然失语。
竟真有人能在雪白宣纸之上,挥毫写下洋洋千言?更令人瞠目的是:那字迹大小如一,工整如刻,横竖撇捺间法度森严,竟似雕版印就!此等功力,堪称神乎其技!
殊不知,在推行科举的年月,一份考卷展开的瞬间,往往便是朱笔定生死的关头!字迹但凡有丝毫潦草凌乱,便绝无中选之望;卷面若有一处涂改,立被视为舞弊,前功尽弃。
因此,习得一手精妙的馆阁体书法,是每个读书人都要练就的童子功,其重要性与经义文章不相上下。就连乾隆的御笔亦曾因不够“乌、方、光”(墨色乌黑、字体方正、笔画光润)而遭翰林学士诟病。
范先生既能搏得秀才功名,那一手令直播间看客惊叹“如雕版印就”的馆阁体功夫,正是他当年叩科举大门时,就已锤炼出的傍身之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