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宋少轩晃进衙门,摊开值勤簿子,支着下巴打盹。点卯这差事,横竖人来没来,自己提笔一勾便算数: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官衙里的老规矩了。
他正睡得迷糊,耳边有人轻声唤道:“宋爷,您醒醒,劳您登记个人。”
他睁眼一瞧,不由一愣:“长贵?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旁边的小役赶忙解释:“宋爷您事忙不知,长贵如今闲着。咱们不是正缺人手抓革命党么?临时拉他充个数。上头都晓得,您放心。”
“得,补个名儿,自己登吧。早晚别忘了点卯。”宋少轩见长贵连声招呼都不愿打,自己也懒得多看,直接把簿子推过去。
长贵其实是窘得慌,不知该如何面对旧东家。可人拗不过肚子,家里老小要吃饭,不挣这份钱就得坐吃山空。只得硬着头皮抱拳道:“东家……别来无恙?”
“怎的,自个名字还不会写?”宋少轩眼皮都懒得抬。
“东家,长贵也是讨口饭吃……日后,还求您多抬抬手。”他低声下气地说道。
“行,没事。往后他们怎样,你也怎样。”宋少轩本就不想为难他,既然对方服了软,旧事也不必再提。当下替他录名上册,便算办妥了手续。
打这天起,长贵就吃上了官家饭,成了一名“臭脚巡”。说来也怪,这人倒似天生该吃这碗饭,没过几日,便把这一行的窍门摸得门儿清。
这一年虽瞧着是皇朝末世的光景,却竟是顶顶有钱的一年。各项税银涓滴归库,竟都收到了顶格!只可惜这不过是回光返照,耗尽了最后一点体面罢咧。
尽管外有洋人虎视,内有革命党涌动,内务府这一年的用度开销,反倒成了开朝以来最高的一笔。各位王爷贝勒的“新政〞照样推行不误,从上到下,谁也没闲着,个个捞得眉开眼笑。
那么银子从哪来?说也简单,无非取之于民!盐税一项,就比百年前翻了十倍不止,寻常百姓吃口咸盐都成了奢侈。这也怨不得京城老少如今顿顿离不了一碟咸菜。盐价太高,唯有腌菜最下饭。
另有两大进项,一曰烟税,一曰厘税。这厘税原本是为剿太平军暂设的饷源,可银子谁不爱?一来二去竟沿到现在,俨然成了朝廷最大的钱袋子。
所谓厘税,说穿了便是沿途设卡、雁过拔毛。货物过关便得交钱,收上来的银子,地方截留大半,小半才上缴户部。
一根拦路的杆子,一日下来竟能搜刮不少银子。长贵眼珠子一转,顿时寻到了发家的门路。自此他天天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拼命翻检往来客商的行李货物。
昔日茶馆的经历叫他练就了一双识人的利眼。有钱没钱,他打眼一瞧便心中有数。不但查货,还要搜身。偏偏十之八九的客商都经不住查。只得悄悄塞些银子求个方便。
原来厘税抽得极重,光靠正经货物早已无利可图。唯一的生财之道,便是夹带些“增值”的私货:西北来的车里必藏着玉石,西南来的货物中少不了云土。一查一个准,谁敢不从?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这一日,长贵便盯上了一辆车,死活拦着不放:“你这车可得仔细查查,否则休想过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筐篓挨个翻拣,却始终不见对方有所表示。他心里暗骂:今日竟撞上个不懂规矩的棒槌,不敲打一番还了得?
后面排队的人早已瞧出门道,知道这是新来的不懂“孝敬”,道口已堵成一片。几个老行商赶忙上前打圆场,低声点拨几句,那汉子才恍然大悟,忙塞了些银子,这才得以放行。
谁知经长贵这一通乱翻,整车药材都被药铺拒收,说是杂乱不堪、品相已损。那汉子急得团团转,思来想去,只得将车赶到宋少轩原先的茶馆求助,却见招牌已换,几经打听,才寻到新址。
他迈入茶馆,抱拳一礼,朗声道:“宋老弟,别来无恙啊?”
宋少轩闻声回头,一见来人,顿时喜形于色:“黎大哥!您怎么来了?快请里面坐!梦玲,上茶!我常提起的黎大哥到了!”
二人把臂欢笑,寒暄半晌,宋少轩这才知晓黎萧鹏此番经历。早先那些革命党人,哪个不是满腔热血?一心只知要变天换地,可究竟怎么改、用什么法子,却是茫然无绪。行事偏激,又缺乏银钱支撑,不少人到头来落得身无分文。
黎萧鹏正是如此。他走南闯北宣传主张,不料粤省领头人一去无踪,倒把他撂在了半途,囊空如洗、进退两难。幸得旧友接济,赠他一批药材,嘱他运至京城变卖,换些盘缠再作打算。岂料偏偏撞上这等刁难。
宋少轩听罢微微一笑,转头吩咐梦玲取来些现银,又抽出一张银票,一并塞进黎萧鹏手中:“黎大哥,您收下。这是小弟一点心意,万莫推辞。你我之间是过命的交情,提钱反倒生分了。”
黎萧鹏再三道谢,将药材留下,刚说要出去办些事,却见方家良领着几人迈步进来,目不斜视径自走向雅间,只冷冷瞥了他一眼。黎萧鹏如被电击,当即匆匆跟上,一行人悄无声息转去了后院。
宋少轩瞧出些门道,心下明白他们原是一路的,便差人将那手推车拉到门外拴好,不再理会他们的事。自顾提起笔来算账,心下盘算着还得找小钊再进些什么货来卖。
他却不知,此时门外正有一头戴破草帽的汉子,缩头缩脑地四处闪避。此人正是袁平,说来也是凄惨到了极处。
先前在山上躲藏多日,早已混得乞丐一般模样。好不容易摸下山来,却见城中处处有人巡查。误以为是来抓自个的,愈发小心。
他身上虽揣着值钱的物件,可这副模样走进当铺,岂不如同砧板上的肉。哪个朝奉不肯狠狠宰他一刀?以至于落得比寻常乞丐还不如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