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曾经巍峨的王朝高楼,转眼间便在时代的浪潮中轰然倾塌。那位大人终于如愿以偿,促使小皇帝颁下诏书,宣告禅位。此事虽近乎兵不血刃,却仍遗下无数棘手的难题。
一方面,保皇派自认为得了法理上的凭据,复辟之念如暗火潜燃,未曾有一日止息;另一方面,庞大的宫廷用度及皇室优待条件,依旧构成极重的财政负担,成为新政权肩上难以卸下的重负。
然而改天换地,终究为京城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直观的,是街头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剪去那条垂了二百多年的辫子。
起初只是学生、进步者,后来渐渐扩展到职员、商人乃至普通市民。剪刀落下之时,有些人神情决绝,仿佛剪去的是沉重的枷锁;有些人则惴惴不安,手里攥着断辫,不知该弃该留。
大部分人都剪了辫子,走起路来只觉清爽。不少人下意识地摸向脑后,随即又会心一笑。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更是一种崭新时代的标志。
而曾经享有特权的旗人,则面临着更为现实的冲击。那笔按月发放、维持着无数旗人家庭的“铁杆庄稼”,说断就断了。
像范五爷这般的还好,家底殷实,分了家得了银子,过的也非常不错。照样天天玩的不亦乐乎,丝毫不受影响。
但另一批昔日风光的爷们就不同了,他们顿时失去了依凭。茶馆里常见他们聚在一处,谈论着“暂时的困难”。
万千百姓却是真心欢喜。压在他们头上数百年的特权阶级,终于一朝瓦解。在这涌动的时代浪潮中,还有一人也在暗自欣喜:那便是逃出宫的袁平,他终于不用东躲西藏了,现在的朝廷没权抓他了。
卸下重负的袁平,宛如蜕变的秋蝉,一层层褪去了往日谨小慎微的硬壳。他不再刻意扮演仆役的角色,只想舒舒服服地享受人生。
他要做的头一桩事,便是踱进松慰起的绸缎庄。指尖轻轻掠过一匹匹光泽柔滑的布料,最终挑了几身时新料子的成衣。再从铺子里出来时,他已然焕然一新。
只见他身着一件宝蓝色团花暗纹的宁绸长衫,外罩玄青缎面马褂,衣襟上的扣子是一水儿的珍珠贝扣,精致又显格调;脚下蹬着一双千层底的呢面布鞋,手里还摇着一柄青竹折扇,模样俨然是个气度不凡的体面人。
他再次找到宋少轩时,姿态已截然不同。身子微微后仰,一手捻着袖口,另一只手的手指习惯性地微蜷着,带着点宫内养成的气派。
他提起要买祁大人宅子时,下巴微微抬起,眼皮耷拉着,仿佛不是来谈买卖,而是来施恩。言语间流露出一股轻佻的意味,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宋掌柜,那宅子,爷瞧上了。你开个价,利索点,也让您沾点儿利市。”那语气仿佛在说:小子,爷赏你口饭吃。
宋少轩心中虽不快,但卖出宅子本是计划之中。只是袁平这副骤然得势、恨不得将昔日卑微全数洗刷的做派,着实让人如同哽了一块腻歪的油脂,吞不下也吐不出。
两人言语往来间,一旁的方郎中忽然凝神端详袁平片刻,开口问道:“这位爷,近来可曾感到胸闷,是否夜间咳嗽?咳时…胸肋深处可伴有隐隐刺痛?”
袁平正陶醉于自已这崭新的“爷”派头中,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用一种刻意的、拖长了调子的慵懒语气应道:
“哟嗬~~老爷子眼力毒啊,还真让您给瞧出来了?”他抬手轻轻掸了掸马褂前襟上瓜子碎屑,“您这…是怎么瞧出来的?”
“那么说,果真有此症候?”方郎中眉头紧锁,面色凝重起来,“此事万不可轻视。请恕老朽冒昧……您可是,宫中出身?”
“宫中”二字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袁平精心营造的体面。他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瞬间冻结,眼神猛地锐利起来。
先前那点轻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及根本的警惕与阴鸷。他嗓音透着一股冷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待怎样?”
“若真是,您更须静心调治。此症凶险,拖延下去…恐伤及性命。”方郎中言辞恳切,全然一片医者仁心。
“呵呵,哈哈哈,”袁平发出一串短促而干冷的笑声,眼神里却毫无笑意,只有满满的讥讽和戒备。
“老神医,您还真是菩萨心肠。不知您这金口一开,要耗多少香火钱呐?”他特意将“香火钱”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方郎中未能察觉他话中的寒意,依旧诚恳答道:“若要根治,约需千两。您可信我,宋掌柜可知我为人,他与你……”
“够了!”袁平骤然厉声打断,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方才那点善意荡然无存。露出真正的底色。他手臂一挥,怒目圆睁,“咱家是宫里出来的不假!有几个黄白之物也不假!可咱家不是那等人傻钱多、任人拿捏的冤大头!你这套江湖骗术,拿到天桥下去唬那些泥腿子还差不多!”
他猛地转向宋少轩,目光如刀,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鄙夷,“宋掌柜!你也忒小瞧咱家了!合着伙做这局,赚这黑心银子,你夜里能睡得安稳!”
话音未落,他猛地从桌上抽回两张银票,随即不再多言一秒,猛地转身,快步离去。连刚刚谈好的祁大人宅子也不要了。
“这…这竟是把老夫当作江湖骗子了?!”方郎中这才回过味来,顿时气得胡须微颤,恼怒道,“岂有此理!那兔崽子症状与你当初如出一辙,分明是中了同一种阴毒!”
宋少轩闻言心头一惊:“什么?可那会功夫的公公不是已经死了?他又是如何中的招?”
“哪来那么多神乎其神的武功?说穿了,这就是一种阴损毒术,与市井拍花子的迷药本质上并无二致。”
方郎中语带鄙夷,冷冷一哼,“制毒有何难?天地间毒物万千,取之不尽。难的是解毒救命!偏偏这蠢货自以为是,不肯信我……哼,既然如此,将来送了性命也是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