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七哥过得顺风顺水。自打送了那枚戒指,女明星对他格外殷勤,日日秋波暗送,惹得他心神荡漾,早把家里抛在了脑后。
柳青如今也被松了绑,能在宅子里走动,另两位女子也各自过着日子。七哥立了规矩:女眷一律不得外出,只能待在府中。
他自己在外头玩得忘乎所以,连合作的洋人都动了怒:“嘿,你得专心拍电影!我投钱是为了尽快出片上映,不是让你陪着明星花天酒地的。”
那时节,女明星与电影公司签的合约,片酬本就不高。因为国内市场有限,真正赚钱的是成名后的其他门路。故而也并非每个女星都一心扑在拍戏上。
七星电影公司的首部片子已预售大半,眼看就要大赚一笔。这节骨眼上,洋人最怕横生枝节。
七哥只得收敛心神,赶起进度,日夜泡在摄影棚里。他却不知,家中早已暗流涌动。
这天,柳青刚喝下半碗鱼翅羹,忽觉腥气扑鼻,吐了个干净。在旁洗衣的老妈子察觉有异,忙拉住她细问几句,心中便是一惊,这听着像是有了!
老妈子喜出望外,急忙上街请来郎中。一番诊脉,果然确认柳青有了身孕。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传遍了整座宅院。
林慧云闻讯赶来,拉住柳青低语:“姐姐快走!你有了身孕,那厮绝不会认。等他回来,不是逼你落胎,便是让孩子永不见天日。趁他还未回,赶紧逃!”
“不会吧……他不是一直没有孩子么?”柳青本满心欢喜,听了这话顿时忐忑起来。她比谁都清楚,七哥心里对她更多是恨。
“林妹妹说得在理。信不信由你。”门外飘来一句冷冷的回应,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见宅中两个女子都这般说,柳青不由动摇。她思忖片刻,悄悄收拾细软,撬开柜子找出卖身契付之一炬。打好包袱后,她央求洗衣老妈子去韩家潭寻个叫方暖暖的姑娘。
老妈子闻言顿时冷了脸。原以为是老爷从哪儿讨来的良家女子,没想到竟是八大胡同出身。她暗自庆幸还没把喜讯报给老爷,只淡淡应了声,便出门寻人去了。
方暖暖闻讯匆匆赶来,一见柳青便扑上去抱住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姐姐!我还当你被卖到天涯海角,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 声音哽咽着,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与后怕。
“妹妹,别哭,”柳青自己脸上也挂着泪,却先替暖暖擦了擦眼角,“我现在有件要紧事,求你帮个忙,行不行?”
“姐姐你说,”方暖暖立即挺直了身子,用力抿住嘴唇,仿佛天大的事也愿意为她扛下,“只要我能办到,一定替你办成。”
柳青深吸一口气,双手不自觉地护住小腹,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扎心:“我……有了。但那人若因我出身不清白,不肯认这个孩子……”
她眼里闪过一抹决绝,“你替我雇辆骡车,明晚子时在后门巷口等着。我明日自会去问他,他若不要这孩子,我便走。”
“好,我记下了,明晚子时,骡车一定到。”方暖暖紧紧握住柳青冰凉的手,眼中满是忧虑,“可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往后怎么过?”
柳青低下头,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再抬头时,眼神却异常坚定:“从前攒了些体己钱,还有些首饰……总能应付。这孩子,我要定了。”
方暖暖望着她,知道再劝无用,只能重重点头:“好,我等你消息。”
送走了方暖暖,转身便将那封捏得发皱的信函递到管家手里,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务必亲手交到老爷跟前。”
又从荷包里摸出十块大洋,按在管家手掌上,“麻烦您,能不能快些,今天跑一趟。”
管家捏着沉甸甸的大洋,连声应下。出门后一路小跑,连呼哧带喘地拦住辆人力车。一路催着车夫快些奔到摄影棚,将信函双手交给七哥。
七哥拆开信封时,满脸疑惑,信纸展开后看了片刻,他嘴角的笑比冬天的西北风还冷:“这婊子哪?还待在家里?”
“是,七爷,她一直在家。”管家垂着头,不敢看他眼底的戾气。
“好,好得很!”七哥咬着后槽牙,五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抬脚就往停在门口的汽车走,皮鞋踩在碎石子路上,因为走的太快踢飞不少石子,:“立刻开回去,老子给你十五分钟,迟了一分钟,你也别干了。”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划破了宁静。七哥推开车门,径直冲向后罩房。柳青刚把东西收拾好,迎面就挨了一记耳光。力道重得让她踉跄着撞在门框上,耳畔嗡嗡作响,脸颊瞬间红得像要滴血。
“不要脸的贱货!说,那个野男人是谁?”七哥的吼声震得窗棂都在颤。
柳青望着他眼底翻涌的厌恶,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方才还抱着的那点“他或许会喜欢孩子”的希望,在这一巴掌里碎得连渣都不剩。
她没哭,也没辩解,只是垂着眼,任由七哥的拳头落在背上、胳膊上,每一下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七哥打累了,喘着粗气,一口唾沫啐在她脚边:“呸!婊子就是婊子,喂不熟的白眼狼!给我滚,现在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柳青慢慢直起身,背上那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只有几件旧衣裳,和日常用的胭脂。她刚把包裹甩到肩上,七哥就冲过来一把夺过,狠狠摔在地上。包裹散开,一片狼藉。
“我的东西,你一件都不许带走!”七哥的声音里满是嫌恶,“滚,马上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柳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衣襟上。她没去捡地上的东西,也没再看七哥一眼,只是一步一步的往外走。
走到大门外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扇朱漆大门,曾是她以为的“家”,如今却像一张咧开的嘴,在嘲笑她的天真。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猛地转过身,拔腿跑出胡同。直到看见一辆人力车,她才像脱力般扶住车辕,声音哽咽:“去韩家潭。”
而此刻,林慧云正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柳青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旁边的仆人也都低着头,没人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那天老妈子捧着柳青换下的衣裳,指着那片暗红的“落红”,“这姑娘还是完璧之身!”
她自进府就没踏出过大门,这孩子除了老爷,还能是谁的?
可这话,谁也没敢说出口。管家低着头,老妈子攥着衣角,连最嘴碎的丫鬟都闭紧了嘴。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没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