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回到家中,独自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辗转难眠。柳青含泪的面容、那句“就算去“老妈堂”卖身,也会凑够他的读书钱”如同烧红的铁钉,一下下钉在他心口。
他想起从前,柳青曾倚着琵琶怯生生问他:“七爷若有朝一日替我赎了身,可愿……可愿带我离开这地方?”
那时他是怎么回的?他嗤笑一声,顺手捏了把她水嫩的脸蛋:“婊子也想从良?等你攒够本钱自个赎身自个出去!”
后来没多久,她便与那位常来的军官走得近了。如今想来,那或许是她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明知自己这里是个火坑,也想拼力跳出去,跟着自己赌一把。
洗衣老妈子说过,柳青是清倌人,完璧跟的他。那些夜里,她也确实只会抱着琵琶唱些江南小调,从不像别的姑娘那般主动贴近。张广说得对,如今连督军都敢明媒正娶从良的窑姐,他佟七又在硬撑什么脸面?
越想越觉胸口发闷,一股腥热直冲喉头。他猛地坐起,披衣推门,漫无目的地沿长街走去。
夜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燥热。不知不觉,他停在一家灯火昏黄的二荤铺前。这种平民酒肆,本是他从不踏足的地方。
“七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方郎中正与范先生对酌,见他进来险些摔了酒杯。这种地方,怎会是佟七爷这样的纨绔子弟该来的?
“心里堵得慌,坐坐就走。”七哥径自坐到他们桌旁,朝柜台一扬手,“掌柜的,好酒好菜尽管上!挑你们这儿最贵的,爷不差钱!”
方郎中忍不住噗呲笑出声:“七爷,您怕是不知道,在这儿花一块大洋,能把所有菜式全上一遍喽!您吃得完吗?”
“这不还有你们俩?”七哥一摆手,目光却仍凝在虚空某处,“上!都上!今个……爷只想醉一场。”
七爷将一块大洋拍在柜上,清脆作响。掌柜的忙不迭沽来一瓮烧刀子,又切了二斤酱牛肉、整只烧鸡,海蜇拌了豆芽,鸡蛋和大葱炒了摆了一盆,黄瓜拍好了拌上蒜泥,白切猪肝配上酱油,卤大肠切了一盘叫上卤汁,顷刻间摆满一桌。
七哥闷头喝酒,筷子在菜碟间游移,眉头却始终紧锁。方郎中不知内情,只当他为子嗣烦心,便温声劝道:
“七爷,您这身子真得仔细调养。男人三十,正是精气最足的时候,此时若不珍惜,往后想补都难。等身子养好了,何愁没有子嗣?”
范先生也接话:“以您的家业,要个孩子还不容易?只是老朽多嘴一句,有了孩子可得用心教养。如今时局不稳,真本事才是立身之本。您不如早早备下一笔银子,专作孩子将来的开销。”
这些话字字句句敲在七哥心上,却都成了反讽。他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发白,终于抬起头,嗓音沙哑:
“不瞒二位……我其实有孩子了。只是那女子……有些……”他话到嘴边,眼中闪过复杂的光,终是将此事全告诉了两位老者。
范先生听罢,捻着胡须沉吟良久,方缓声道:“老夫虚长几岁,有些话七爷姑且一听。年前您事事顺遂,如今却似有阻滞。常言道一命二运三风水,您命格贵重,风水不差,独独这运势……怕是与身边人有些牵扯。那个姑娘或许旺你,而你不自知。”
方郎中闻言击掌应和:“正是这个理!虽说听着玄乎,但女子与男子之间确有这般玄机。古来便有旺夫一说,绝非空谈。七爷不妨细想,老夫并非信口开河。”
二人话语在七哥心头反复回响。他执杯怔忡,酒意混着迷茫在胸中翻涌。细细想来,自把柳青接回府后,确实事事顺遂;自将她赶出家门,便诸事不顺。尤其是娶了那位女明星后,更是霉运连连,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泥沼里。
这念头如一道电光劈开迷雾,他握着酒杯的指节渐渐握紧。难不成,我真的错付了?
这一夜,他没有放任自己醉去,反而异常清醒地踏着月色回到宅中。躺在床上,范先生与方郎中的话语在脑海里反复交织,如潮水般拍打着他的认知。
次日天刚破晓,他便唤来管家,命其细细禀报各房开销,又问起外头可有挂账未清。
管家支支吾吾,只道三位太太日日往家中添置衣物、订制首饰,账目早已混乱不清,实在算不出家中还剩多少银钱。
七哥眼睛渐渐眯起,沉默地挥退了管家。他背着手踱出府门,径直走向钱庄,取出所有现银与房契地契。
随后,他携着木匣来到老裕丰茶馆,拉着宋少轩坐下,开门见山:“宋掌柜,我不绕弯子,想请你帮个忙。我要把所有家当存进你的商业银行,但有个条件。绝不能对外声张,也不能任人查问便随意示人。成不成?”
宋少轩见他神色凝重,不由起疑:“七爷这是……恕我直言,您可别在我这儿动什么歪心思?我这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七知他误会,便将前因后果与心中打算和盘托出。宋少轩听罢,这才点头应下,为他单独立账,将款项挂在新设商行的股东名下。
存妥银钱,七哥又郑重托付:“宋掌柜,再劳你一事,替我寻个文人,写个剧本。就写我自己的故事,写我和柳青……从前的点点滴滴。”
宋少轩闻言提笔,亲自写下剧情纲要,差人送往林公子府上,并附上自己的名帖与留言:“我相识之人中,唯林公子文笔最为隽永。七爷放心,此事不难,不出几日必有回音。”
林公子见了提纲,只觉新奇有趣,当即取来笔墨,伏案疾书。不过三日光景,一篇完整的小说便已落成。宋少轩不敢耽搁,当即携着文稿前往大帅府,寻到二公子,请他品鉴,看能否改编成剧本。
二公子接过文稿,逐字细读,竟渐渐入了迷。待通篇阅完,他忍不住拍案赞道:“好!这故事趣味十足,文字功底也扎实,只是若要做剧本,情节还稍显单薄了些。无妨,我来动手改改,定能让它更丰满!”
说罢,便立刻铺开纸砚,兴致勃勃地改了起来。宋少轩见状,连忙起身拱手谢过,轻手轻脚退出了书房,以免打扰二公子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