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一位戎装笔挺的军官踏进宋少轩的茶馆,径直将一封信函递到他手中。宋少轩展信细细阅读,冲着军官微微颔首,军官会意离去。
当夜,宋少轩早早歇了生意,差人备好一桌精致酒席。茶馆挂上门板,大门虚掩,他独坐厅中静候故人。
约莫一炷香工夫,数辆轿车悄然停驻门前,卫兵分列两侧。那位人物推门而入,帘栊轻响间已朗声笑道:“宋掌柜,别来无恙?”
“徐次长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小店蓬荜生辉。”宋少轩疾步相迎,“宋某略备薄酒,还望次长赏光小酌。”
“呵呵呵,客气了,如此甚好啊。”徐次长含笑入席,“常忆起当年齐二爷引见之谊,转眼物是人非。如今军务缠身,始终不得闲与故人叙旧。”
“次长日理万机犹记得宋某,已是荣幸。”宋少轩执壶斟酒,举杯相敬,“宋某斗胆,这杯敬您念旧之情。”
徐次长一饮而尽,箸尖轻点菜碟:“今日登门,实是有事相托。”
“您客气但请吩咐,宋某洗耳恭听,若是能办,必当竭诚以赴。”
他搁下竹箸,目光渐凝:“听闻你与范五爷交情匪浅。烦请走一趟大牢,告诉他,交出原件,可保性命。”
宋少轩心头暗凛:果如传闻,此公手段当真凌厉。
“承蒙次长信重,宋某愿往说项。只是与范五爷虽有些往来,交情尚浅,恐其难以尽信宋某所言。”
“不必深交,他既留此筹码,便是求生。”徐又铮不疾不徐取出一纸公文,“原件到手,你即刻来见我。此文书我便交于你,可全他性命。”
宋少轩匆匆览毕,躬身一拜应下此事:“明日清晨宋某便去办理,定不负次长大人所托。”
“好,甘雨请坐。”徐又铮神色稍霁,连称呼也变了,“徐某向来言出必践。既允他活命,断无反悔之理。”他举杯道,“正事已经谈完了,你我兄弟当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他轻拍宋少轩肩头:“徐某另有一事相托。犬子九邻前年入京,现今私塾求学。你办学有方,烦请择良师严加教诲。”
宋少轩放下筷子,“必当尽心安排,请次长大人放心。”
“如此甚好。”徐次长起身整理军装,“甘雨,多谢盛情了,徐某告辞。”言罢拱拱手,转身离去,身影挑开帘子没入夜色。
林公子自中院踱步而出,将佩枪收入怀中,眼中犹带着几分激赏:“当真是个人物!杀伐果断,雷厉风行。难怪宣统二年方才归国,短短数载便从第六镇管带升至陆军次长,这般手腕,着实不凡。”
“此人确难捉摸,也不好评价。”宋少轩轻叹,“人心如渊,不如专心谋事。依你之见,此事可成否?”
“必成无疑。”林公子答得斩钉截铁,此人虽似古之恶来般凶悍,却重诺守信。既已立誓,断不会反悔。”
“如此便好,明日我便走这一趟。”宋少轩望了望渐沉的夜色,“时辰不早,你也该回府歇息了。”
“且慢。”林公子整了整衣袖,临行前又转身叮嘱,“待范五爷出狱,切记备足厚礼私下送去致谢。此举可免后患,切记切记。”
次日清晨,宋少轩踏着露水前往大牢。疏通关节后,他在昏暗的牢房里见到了范五爷。“我会设法救你出去,但切记守口如瓶。且忍耐三日,出狱后备足厚礼,我自会指点你如何行事。”
“兄弟!”范五爷早已没了往日的架子,抓着他的手哀声道,“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你看看哥哥都瘦脱相了,快些替我打点,就哥哥出去。无论什么厚礼,爷绝不含糊!”
“放心吧五爷。”宋少轩微微颔首,递过一卷用布包好的银元,“这里五十大洋,且打点狱卒,弄些能下咽的吃食。”
出了牢狱,宋少轩奔走整日,直至黄昏时分才带着密信与文书求见徐次长。在客厅候了一个时辰,方闻脚步声自廊外传来。
“有劳兄弟久候。”徐次长快步走入屋内。宋少轩起身奉上所有物件,“次长大人客气,宋某幸不辱命,范五爷已交出原件,学堂事宜也已安排妥当,引荐信俱在其中。”
徐次长指尖掠过信封,唇角泛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宋兄弟就不好奇其中内容?”
“宋某惜命。”他躬身答道,“家中两位夫人临盆在近,实在不敢招惹无妄之灾。”
“识时务!”徐次长朗笑挽着他入座,“正巧昨日奉天张雨亭送来些关东林下参,便借花献佛,赠与弟妹补身。”说着将锦盒推至他面前。
“谢次长厚赐。”宋少轩接过锦盒正要告辞,却被按住手腕。
“且慢。”徐次长目光骤然锐利,“你看没看我都要告诉你!这世道已烂到根子里,温汤煮药岂能救痼疾?非要捅破这天不可!”
他指节叩着桌案铮铮作响,“欲改天换地,唯有执掌兵权。甘雨兄,你记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拦路的,尽可扫除!可明白我意思?”
宋少轩心头凛然,佯作懵懂地敷衍两句,揣着那盒林下参匆匆离去。暮色中,他回望那座森严府邸,深知自己已踏进更深的旋涡。
副官趋前半步,压低声音:“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万一他当真瞧过……”话未说完,已带了几分焦灼。
徐次长负手立在窗前:“无知者无畏,知情者只剩满心敬畏。换作是你,瞧见那里面内容,可敢吐露半字?”
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向案头的信函,“这世上最爱搬弄是非的,从来是半懂不懂的懵懂人;可真正窥见真相的,只会战战兢兢。他方才不是说了?妻室临盆在即,怎会拿全家性命赌一时口舌?”
指尖轻轻拂过那份入学文书,他唇角忽然牵起一抹淡弧:“此人倒有几分玲珑心思。不把犬子塞进清河镇陆军小学,那是明白了我的心思。也没丢了求学的真意,两头都周全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烟灰,“我要的是北洋站稳脚跟,扫清挡路的障碍便够了,何必平白多添杀孽。”
副官连忙垂首,“属下明白了。”
“这份香火情,且先留着。”徐次长抬手将文书折好,轻轻收入抽屉,“这世间聪明人本就不多,懂的在聪明人里守拙藏锋的,更是百里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