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轩见他神色不豫，便缓了声气，带着几分宽慰劝道：“您也不必过于纠结。眼下这一版虽是地方戏的路子，粗砺些，但细品起来，也别有一番质朴的野趣。咳，那一版只不过更适合丫头唱罢了。”
二公子听罢，只微微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丝苦笑，低声道：“少了，终究是少了。珠玉在前，怎可瓦砾充数，岂能一样？”
他随即收敛神色，转向宋少轩，“你提的那人，就住在茶馆左近，姓李，是么？我亲自去寻他问个明白。”
话音未落，他已差人将案上书册利落收整，不容置喙地搬送回府。随即转身抬步，竟独身一人，径直朝着老裕丰茶馆的方向去了。
二公子瞧着文弱，仿佛对万事都漫不经心，可世上真正出色的人，骨子里总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没有这份韧劲儿，既做不成大事，更谈不上出众。
这便是他笃定二公子定会去找李守仁的缘由。只是最终结果如何，全看二人谈话的情况，他自不会去蹚这趟浑水。
事情瞬间变得简单了。当二公子在李府厅堂中见到匆匆赶来的李守仁时，只一眼，便已将此人看透七分。
面前的老者年逾花甲，鬓角斑白，照理该是沉稳持重的年纪。此刻却因他的突然到访而方寸大乱，几乎是踉跄着迎出来，一身绸衫微微发颤，每一步都踏得如履薄冰。他躬身垂首，连一句完整的问安都说得磕磕绊绊，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待二公子甫一道明来意，李守仁浑身一震，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迸发出炽热的光。他竟不顾体统，“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二皇子明鉴！草民……草民埋首故纸堆数十载，虽不敢妄称学富五车，却也曾在阁老身边佐理政务十余春秋！自问胸中所学，绝不逊于朝堂诸公。此生别无他求，唯愿以此残躯报效国家啊！求二皇子……求二皇子给草民一个机会！”
话音未落，他已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侍立一旁的管家适时躬身，捧上一个打开的楠木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那套珍贵的唱本，一叠田产地契，最上面，一张大额银票赫然在目。
这些日子，二公子见惯了这般求官心切的面孔，早已见怪不怪。往常他多半随手打发，懒得赘言。今日却难得生出几分玩味。
他信手拿起匣中的唱本，漫不经心地翻动纸页，目光却锐利如刀：“这唱本……你何时得来的？”
李守仁闻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回二皇子，前些时日得知您在宋掌柜宴上对此剧青眼有加，草民便……便贱卖了祖宅，才从宋掌柜手中换得此本。”
他声音哽咽，“草民倾尽所有，只求能见您一面，一诉平生抱负。今日得见天颜，恳请您念在草民一片赤诚，成全我这毕生夙愿！”
二公子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伸手合上匣盖，将那只楠木盒子轻轻纳入手中。
“好吧，”他语气平淡，“在家静候。三日之内，自有消息。”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离去，再不看一眼身后那仍匍匐于地、微微颤抖的身影，只留下满室寂静。
回到居仁堂的二公子并未急着翻看那得来不易的唱本，也未与任何人寒暄。他先从容写就一张字条，命下人速送杨参政府上；又将那楠木盒子随手交代另一仆从，令其顺路送至宋少轩家中。
待诸事安排妥当，他才悠然落座，唇边含着一缕浅笑，捧起唱本细细品读起来。这一读，便浑然忘我。
从午后到日暮，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外界纷扰皆与他无关。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却连唇都未沾一下。直到暮色四合，访客叩门，他才恍然惊觉。三个时辰竟如流水般悄然而逝。
来者是红豆馆主，眉间原带着几分愠色，正要开口质问二公子何以忘却今日之约。可目光扫过满室散落的书卷，他不由得一怔，俯身拾起一册瞥了一眼，竟瞬间忘了来意。
“咦？竟是这个……”他喃喃自语，顺势在二公子对面坐下，也沉浸其中。这痴迷仿佛会传染。
不过片刻，两人便相对无言，唯有书页翻动的细响。一个忘了兴师问罪，一个忘了致歉解释，皆沉醉于字里行间。烛火摇曳，映着两张专注的侧脸，直至东方既白。
不久，这消息便在京中悄然传开。与二公子交好的几位名士纷纷登门，借走抄本细细品味。不过旬日之间，深宅大院中竟处处可闻吟诵之声，时而夹杂几句清越的唱腔，俨然成了京城里一道别致的风景。
京中仍是雅韵流转，津门牢狱却是另一番人间。海湾的寒风从铁窗缝隙里钻进来，裹着咸腥的水汽。囚徒们蜷在枯草堆里，像一群越冬的耗子。
长贵缩在墙角，脸上新添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未干的泪痕。前些日子，周家管家托人捎来的棉衣被牢头抢了去，只留下一封家书。
信上说，儿子终究没能继续念书。他想起自己当初上蹿下跳、钻营打点的模样，如今倒好，非但没能光耀门楣，反害得妻儿背井离乡。身上的寒意、脸上的痛楚，此刻都敌不过心底翻江倒海的悔恨。
一阵锁链哗响打断了他的思绪。牢门洞开，管事领着几个狱卒大摇大摆地进来，靴底踏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都听好了！你们这帮兔崽子时来运转了！”管事扯着嗓子吆喝，“眼下有个天大的好机会，送你们出去见世面！别做梦回家，是带你们去淘金！答应了，吃香喝辣，白花花的银元等着你们！”
狱卒们如狼似虎地踹开各个牢门，把囚犯们踢打起来，推搡着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官员突然换了副面孔，个个躬身垂首，活像见了主子的奴才。
只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翻译陪着个洋人踱步进来。那洋人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亮，脚上的雕花皮鞋在昏暗牢房里闪着不合时宜的光泽。他嫌恶地捂着鼻子摆了摆手，翻译赶紧上前：
“都听仔细了！愿意去法兰西做工挣钱的，站到前排来！即刻上船，先发五十大洋安家费。做工可抵刑期，每月另支十二法郎工钱！”
长贵浑身一颤，悄悄往后缩了缩身子。他在京城见过这等勾当。什么淘金发财，分明是倒卖苦力的人牙子！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怕是连命都要搭在异国他乡。他咬紧牙关打定主意：宁可在这牢里熬完剩下的日子，也绝不能信了这些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