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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天,在有些人那里,不过是日历上寻常的翻页;但对于亲历了京城这场骚乱的人而言,每一日都漫长得足以碾碎希望,每一刻都沉淀为不堪回首的劫灰。

稍有些门路的皇商,总算嗅到风声早了一步。收了定金,遣人外出采买。货物尚在途中,未全陷进这泥潭里,损失到底掐住了一些。

小商铺则像被反复薅秃的草地,一回回的“摊派”、“犒劳”,刮去一层又一层油水,虽伤筋动骨,勉强还算是“皮外伤”。

最苦的是街边巷口的贩夫走卒,辫子兵进城,不改旧习,白吃白拿视作理所当然。稍露迟疑,拳脚便如雨点般落下,那点微末的生计,在靴底与叱骂间瑟瑟发抖。

曾几何时,能承办“犒师宴”是某些饭庄足以夸耀的招牌。如今揭开这层光鲜,底下只剩不堪的一地鸡毛。

区区小店,哪来如山堆积的食材?哪来成排的锅灶?无非是警棍与制服挨家搜刮,向更弱小的商贩强行“摊派”而来的血泪。

经此一遭,内务府那点早已摇摇欲坠的声誉彻底崩塌,连带着皇室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扯得粉碎。

京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家小铺门户洞开,里头是一片劫后的狼藉。莫荷蜷在柜台后的角落,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起伏。她只是个想安稳讨口饭吃的平凡女子,守着这方寸铺面,便是她全部的世界与倚仗。

可短短十二天,她的世界被一层层剥开、碾碎。先是被强塞了一面龙旗,索要“旗捐”。接着是各级小吏上门收取名目古怪的“安邦税”、“弹压捐”。

辫子兵更是常客,总晃着油腻的辫子,叼着牙签踱进来。一会儿摔下几个铜子说是假钱,一会儿拎起半瓶酒嚷着味道不对。今天顺走几包火柴,明日摸走两瓶高粱酒。

她总是垂着眼眸,咬着嘴唇,默默忍着。为了生活嘛,低头就低头吧。但最后这一次,他们连这点苟延残喘的生机也夺走了。

铺子被彻底洗劫,存钱的饼干铁盒滚落在墙角,盖子弹开,里头空空如也,连一个铜板都没留下。货架东倒西歪,原本密密麻麻的货物如今几乎被扫荡一空,只剩下些零碎不值钱的散落在肮脏的地上:打翻的火柴撒了一地,几颗廉价的水果糖滚在灰尘里,裹着污迹。

什么都没了。莫荷从臂弯里抬起泪痕斑驳的脸,茫然地望着这片空洞的废墟。往后怎么办?哥哥回来,该怎么对他说?

日子……还有什么日子可言?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淹过胸口,让她喘不过气,只能在这片破碎的寂静里,继续无声地颤抖。

金玉林瞧了身旁的张广半晌,终是轻声道:“若觉得她可怜,便去帮一把,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这位老弟已远远望了那店铺许久,脚步却似钉在地上。

张广不语,只默默转过身,径自朝前走去。这些年,他早已学会不多管闲事。这世道,不惹麻烦,麻烦都会寻上门来,何苦再主动揽上一桩。

金玉林也不多言,安静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闷声走过两条长街。张广忽然驻足,金玉林抬头,眼前正是松二爷的铺子。

同样是被劫掠一空的狼藉,不同的是地上多了只被踩得稀烂的鸟笼。松二爷呆呆蹲在旁边,望着那团竹篾与碎瓷片,脸上灰败如纸,仿佛魂魄也随那笼中鸟一并去了。

“这个,帮是不帮?”金玉林低声问。

“帮。”张广这次答得干脆,“算是宋爷的朋友,便是不提这层,这些年也有些交情。看见了不管,说不过去。”话音未落,他已快步上前。

“松二爷,您受惊了。”张广走近,躬身一揖,声音放得缓而稳。

松二爷迟缓地抬起头,见是他,嘴角牵了牵,却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老啦……就剩这么点逗鸟的乐子。这下好了,饭碗砸了,乐子也砸了……他们倒是痛快了。”他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碎陶罐里刮出来的。

忽然,这位素来温文、连重话都不曾说的老先生,颤巍巍地撑起身子,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灰蒙蒙的天:“老天爷!你也是瞎了眼!哪个朝代亡了,不诛他九族?偏留着这些王八羔子!一日到晚想着再做皇上……就只会折腾咱这些苦哈哈的老百姓!”

“二爷,您消消气。”张广忙扶住他发抖的胳膊,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轻轻塞过去,“宋爷虽还未回,也快到了。这儿有二百大洋,您先收着,把家里归置归置。等宋爷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使不得……这怎么成……”松二爷像被烫着般缩手,连连摇头,“我自个儿倒了霉,怎好叫你们破费……”

“二爷,”张广握住他嶙峋的手腕,声音沉了沉,却带着不容推却的力道,“您可还记得?当年在茶馆,是您手把手教我瞧鸟、听哨。这点交情,还抵不上这几块银元么?”他强行按住松二爷的手,将银票稳稳按进老人襟内。

金玉林此时也上前一步,温声道:“松二爷,您先回家歇着吧,我这就叫人过来拾掇铺子。”

松二爷不再推拒,只是反复喃喃:“谢了……真是……唉,谢了,谢了……”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虚无的空气,声音渐低,“越活越回去啦……不中用了……”这话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这片残破的天地听。

张广静静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良久,才转身对金玉林低语:“走吧。”

“都说这共和好,可我左看右看,实在瞧不出好在哪儿!”金玉林往脚边啐了口唾沫,他也只敢嘴上痛快痛快,骂完还是快步跟上了前面的张广。

街上乱哄哄的,北洋军挎着枪来回踱步,嘴里吆喝着“维持秩序”,却拦不住街角巷尾涌动的人群。

穿长衫的学生、戴眼镜的学者举着白纸黑字的标语走上街头,演讲的声音嘶哑却铿锵:“打倒辫帅!反对复辟!保卫共和!”

“这世道啊,缺的就是咱们身边那些实在人。”张广突然停下脚步,像是特意回应金玉林方才的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你瞅瞅宋爷,齐二爷,还有冯六爷,他们做的这些,可比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主儿实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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