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究还是刺破了那层被风雪与杀戮笼罩了整整一夜的厚重黑暗。
只是今天拂晓时分,那第一缕洒落在这座古老堡垒之上的晨光,似乎也比往日要显得更加清冷,更加猩红。
千户所那扇被鲜血浸染过的大门敞开着。
门内庭院之中,那尚未干透的暗红色血迹,在清晨惨白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是那样触目惊心,就像一张由死神亲手绘制的诡异恐怖的抽象画作。
一股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一夜未散的硝烟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飘荡,无情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刺激着他们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府外那片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宽阔中央广场上,此刻早已人山人海。
整个青山堡,无论是身穿破旧军服的军户,还是衣衫褴褛的普通家眷,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所有人都被那些面无表情、手持利刃的镇北营士兵 “请” 到了这里。
人们摩肩接踵,瑟瑟发抖。
他们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天塌了!
那沉闷如惊雷般的爆炸声,那冲天而起的不祥血色焰火,还有随后那整齐划一地在街道上无声穿行、如同鬼魅般的黑色甲士 —— 所有一切都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死死压在每个人心头,让他们几乎无法呼吸。
恐惧、迷茫、不安、猜测…… 无数种负面情绪在人群中像瘟疫一样疯狂滋生蔓延。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嗡嗡的议论声汇聚成一片充满绝望与压抑的巨大声浪,可一看到广场四周那些如同雕塑般沉默冷酷的镇北营士兵,又硬生生把声音压了回去。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那个即将揭晓一切的最终审判!
终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吱呀 ——” 一声,千户所那沉重的、沾染着血迹的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一道挺拔如标枪的身影,缓缓从那片代表着权力与死亡的深邃黑暗中走了出来。
是顾昭!
他依旧穿着那身早已被鲜血与污垢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黑色棉甲,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厮杀过后的疲惫与煞气,可他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神亮得像两颗能刺破黎明前最深沉黑暗的寒星。
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像踏在广场上所有人的心脏上,让那数千颗早已惶惶不安的心随之剧烈收缩。
他一步一步走上千户府门前那高高的青石板台阶,站定在那个曾经只有刘千户才有资格站立的位置上。
而在他身后,十几名同样浑身浴血的镇北营士兵面无表情地抬出一具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
“砰!”“砰!”“砰!”
刘千户、钱百户、柳生一郎…… 所有昨夜参与 “鸿门宴” 的核心阴谋者,他们的尸体像扔死狗一样被毫无尊严地一字排开,陈列在顾昭身后。
刘千户圆睁的双眼里,还残留着临死前无尽的极致惊恐与不信;而那位刚被从阴暗潮湿的大牢里拖拽出来就地处决的钱百户,脸上则写满了无尽的茫然与错愕。
这是一幅充满无与伦比视觉冲击力的血腥画面!
广场上瞬间爆发出一阵如同倒抽冷气般的巨大惊呼,所有人的瞳孔都在一瞬间收缩到极致。
天,真的塌了!
顾昭用他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充满震惊、恐惧与茫然的脸庞,最终目光定格。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将冰冷的、夹杂着血腥味的空气灌满整个胸膛,随即那洪亮的、充满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像滚滚春雷一样在每个人耳边轰然炸响:
“父老乡亲!弟兄们!”
仅仅七个字,就瞬间压下了广场上所有的骚动与杂音,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台阶上那个年轻的身影上。
顾昭伸出那只还沾染着些许血迹的右手,直直指向身后那具早已死不瞑目的刘千户尸体:
“青山堡千户刘成!勾结东瀛浪人,豢养倭寇以为私兵,残害忠良草菅人命,克扣军饷鱼肉乡里 —— 罪大恶极!”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那一声声控诉如同平地惊雷,让所有人的大脑在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勾结东瀛浪人?这个罪名实在太大了,大到足以让任何一个生活在这片常年遭受倭寇袭扰土地上的大明军民,从骨子里感到无尽的愤怒与战栗!
“昨夜!他刘成在这千户府内设下鸿门宴,想要谋害我,还有所有不愿与他同流合污的镇北营兄弟!如今,已被我镇北营 —— 就地正法!”
“轰 ——!”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人们终于明白了,昨夜那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冲天而起的血光,竟然源于这样一场惨烈决绝的兵变!
可不等人群的骚动进一步扩大,顾昭猛地一挥手:
“把证据拿上来!”
王五立刻捧着那本被鲜血浸透了大半、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账本走上前台。顾昭一把抓过账本,高高举起向广场上所有人展示:
“诸位!这就是他刘成勾结倭寇、克扣军饷的铁证!”
随即他翻开账本,用一种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却足以点燃所有人怒火的语调高声宣读起来:
“永乐十五年秋!刘成私售铁料五千斤予东瀛海商,得银三千两!”
“永乐十六年春!克扣东门守军阵亡抚恤银一百二十两!”
“永乐十六年夏!强占城南军户张三、李四等一十七户军田,共计三百五十亩!”
“……”
一条条,一桩桩!
每一条罪状都像一把淬满剧毒的锋利尖刀,狠狠刺进广场上那些早已被压榨得快要活不下去的军户们的心脏。那被克扣的抚恤银,或许就是他们某个战死兄弟的卖命钱;那被强占的田产,或许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人群中开始传来压抑的低低抽泣声,随即抽泣声迅速演变成充满无尽悲愤的咬牙切齿的怒吼:
“杀得好!”
不知是谁第一个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杀得好!这个天杀的畜生!”
“还我兄弟的命来!”
“还我家的田!”
无尽的愤怒像积蓄了百年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整个广场彻底焚烧!
顾昭静静地看着下方群情激奋的人群,他在等待,等待那股愤怒的火焰燃烧到最高点。
当时机成熟,他猛地抬起双手向下虚虚一压,一股无形的、充满威严与力量的气场瞬间扩散开来。
不可思议的是,整个广场竟然再次缓缓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用一种充满期盼、渴望与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死死盯着台阶上的那个身影。
顾昭知道,火候到了。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语气缓缓开口,而他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注定要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中掀起一场真正的惊涛骇浪:
“从今日起!我顾昭暂代青山堡一切军政!”
“在此,我宣布!”
“第一!所有被刘成、钱百户等一干逆贼侵占、强夺的田产财物,经核实之后,一律悉数归还原主!”
“第二!开武库!开粮仓!向全城军民放粮!务必让每一个人都能吃上一顿饱饭,过上一个安稳的好年!”
“第三!凡有志于保家卫国、抵御倭寇的青壮,皆可报名加入我镇北营!一经录用,一视同仁!有功者赏!立功者重赏!战功卓着者 —— 按功授田!”
三条新政,一条比一条更有冲击力,一条比一条更能直击人心!
归还田产,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开仓放粮,是活下去的最直接保障;按功授田,更是给了那些早已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底层军户们一个足以让他们用性命去奋斗的、一步登天的梦想!
当顾昭最后一个字落下之后,整个广场陷入到一种极为诡异的、死寂般的绝对沉寂中。
所有人都像被一道来自九天之上的惊雷彻底劈傻了,他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仿佛根本无法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一切!
可当他们看到台阶上那个眼神无比坚定、无比真诚的身影,看到那一队队早已开始朝着粮仓方向开拔的镇北营士兵时,他们终于相信了 —— 这一切都是真的!
下一秒,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阵如山崩海啸般、足以掀翻整个天穹的狂热欢呼声彻底撕碎!
“顾大人万岁 ——!”
“顾大人威武 ——!”
“我等愿为顾大人效死 ——!”
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充满无尽感激与狂热的呐喊,汇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恐怖洪流直冲云霄,将天边最后一丝阴霾都彻底冲散!
在生存的渴望面前,在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至于什么 “以下犯上”、什么 “谋逆之罪”—— 又有谁会去在乎呢?
这一刻,顾昭才是他们心中唯一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