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之中,唯有东方地平线上,微微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然而,整个青山堡,早已从沉睡中苏醒。
往日里这个时辰本应寂静无声的巨大校场之上,此刻却已是人声鼎沸,火把如林,将整片区域照耀得如同白昼。一千五百名镇北军最精锐的将士,已经完成了最后的集结。他们身着擦拭得锃亮的反弧形胸甲,头戴高顶铁盔,手中紧握着寒光闪闪的长枪与火铳,排列成一个个整齐肃穆的方阵,如同一片沉默而又坚毅的钢铁丛林,静静地等待着出征的号令。
他们的战马,膘肥体壮,正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吐出的白气在晨曦前的寒风中,凝结成一团团清晰可见的雾气。那一百名精锐的龙骑兵,更是全员披挂双层甲胄,连人带马都仿佛是钢铁浇筑的移动堡垒,散发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彪悍之气。
校场的边缘,与这片钢铁森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来送行的家属与百姓。
没有喧哗的哭喊,只有压抑的啜泣与无声的泪水。女人们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将丈夫的衣甲一遍又一遍地抚平,眼中交织着离别的不舍、对未来的担忧,以及那份无法掩饰的、因自家男人成为这支雄师一员而感到的深深骄傲。老人们拄着拐杖,浑浊的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火光,口中不断地念叨着祈求平安的话语。孩子们则似懂非懂地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父亲们那威武的身影,小小的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
这,就是战争年代最真实的离别。沉默、克制,却又蕴含着足以撼动山岳的深沉情感。
而在与这片离愁别绪仅有一墙之隔的中军大帐之内,顾昭正主持着他离开之前的,最后一次青山堡高层会议。帐内的气氛,严肃而又凝重。
巨大的沙盘已经被撤去,取而代de ,是一张铺着崭新图纸的长条桌。在座的,只有寥寥数人,却是如今整个青山堡体系的绝对核心。
顾昭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鬓角已经染上些许风霜的孙元化身上。他站起身,对着这位亦师亦友的老者,深深地行了一礼。
“先生,”顾昭的声音诚恳而又郑重,“此次移防宁远,我将带走镇北军最精锐的战斗力量。但是,我们所有人的根,依然在这里,在青山堡。宁远是风口浪尖的前线,更是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虎狼之窝,我们在那里冲锋陷阵,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因此,我们必须拥有一个绝对稳固、绝对安全的后方基地,一个能够源源不断为我们提供兵员、甲械和新式武器的源泉。”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所以,我决定,正式任命先生为‘青山堡总办’,全权负责此地的一切军政要务,包括但不仅限于后方的生产、新技术的研发,以及最为重要的新兵招募与训练。格物院的核心研究人员,以及我们一手培养起来的那近千名熟练工匠,我一个都不会带走,全部都留给您。”
顾昭走到孙元化面前,将一枚象征着最高权限的、由纯铜打造的总办大印,亲手放在了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先生,宁远是镇北军挥向敌人的拳头,而青山堡,必须是为这只拳头输送血液的‘心脏’。只要青山堡的炉火一日不灭,只要格物院的研发一日不停,我们在前方,就永远没有后顾之忧。镇北军的这颗‘心脏’,就拜托您了!”
孙元化缓缓站起身,他浑浊的老眼中,此刻正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光芒。他没有丝毫的推辞,而是用一种近乎于宣誓般的语气,郑重地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大印。
“将军放心!”他的声音虽然苍老,却充满了钢铁般的意志与力量,“老朽在此立誓,必不负将军所托!三年之内,老朽必将此地,从一个简单的军屯,打造成一个集冶炼、锻造、火药生产、火器研发于一体的,真正的军工重镇!让‘青山造’这三个字,成为我大明朝最响亮、最可靠的招牌!”
一番话,掷地有声,帐内众人,无不动容。
安排好了最重要的“心脏”,顾昭的目光,随即转向了负责商贸与情报的侯三。
“侯三,”顾昭的语气变得锐利起来,“从今天起,你们商情司的重心,必须做出战略性的调整。赚钱,不再是你们的首要任务。我需要你们,将全部的精力,都转向情报的收集与网络的构建。”
顾昭的手指,在桌上的一份简易地图上,缓缓划过一条线,那条线,从大同的乔家商号开始,一路向北,穿过科尔沁草原,最终,深深地刺入了后金的腹地——盛京。
“你要亲自去一趟大同,告诉乔五爷,我们未来的合作,将不再局限于军械贸易。我需要他利用乔家遍布九边的商路,为我们收集所有与后金相关的军政、民生、乃至高层动向的情报。同时,派最可靠的人,带着重礼,再去一次科尔-沁,找到我们的朋友巴图。告诉他,除了战马,我们还需要一样更重要的东西——能够深入后金境内、为我们刺探军情的‘眼睛’和‘耳朵’!牛羊、丝绸、铁器,他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用最短的时间,为我建立起一条从关内,到草原,再到后金腹地的,秘密情报网络!这条网络,将是我们未来,能否在这场残酷战争中,占据先手的关键!”
侯三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放心!属下明白!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把这条线给您拉起来!”
将后方的生产与情报这两条最重要的生命线,都妥善安排之后,顾昭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他看向王五和其他即将随他出征的将领,眼中燃烧起熊熊的战意。
“诸位,后方已固,前途就在脚下。宁远,将是我们的新起点。传我将令,全军……开拔!”
“遵命!!”
当顾昭一身戎装,头戴帅盔,从中军大帐中走出的那一刻,东方,天光大亮。
晨曦的第一缕金色阳光,恰好刺破云层,挥洒而下,将他身上那副精工打造的铠甲,映照得金光闪闪,宛如天神下凡。
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向前猛地一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怒吼:
“镇北军!出发!”
“风!风!大风!!”
一千五百名将士,用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回应着他们的主帅。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响的战鼓,整齐划一,撼动大地。庞大的军阵,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那一片由长枪、刀剑与火铳组成的钢铁洪流,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浩浩荡荡地,驶出了他们生活、战斗了无数个日夜的青山堡。
送别的人群,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但他们依旧挺直了胸膛,用尽全力挥动着手臂,目送着这支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军队,踏上那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远征之路。
从青山堡到宁远,数百里的路程,对于这支纪律严明、体能充沛的精锐之师来说,并非难事。
一路上,他们军容严整,队列齐整,无论是行军还是宿营,都严格遵守着条令,没有丝毫的懈怠与扰民之举。他们的出现,对于沿途那些早已腐朽不堪、军纪废弛的明朝卫所部队来说,不啻于一次剧烈的视觉与心灵冲击。
当镇北军那整齐的队列,如同移动长城般,从那些破败的堡寨前经过时,寨墙之上,无数明军士卒,都探出头来,用一种混杂着羡慕、震惊、乃至不敢置信的复杂目光,注视着这支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军队。
他们看到的是,是每一名士兵都拥有的、保养得当的铁甲;是那望不到头的、黑洞洞的火铳枪口;是那些高大神骏、远非蒙古劣马可比的战马;更是每一个士兵脸上,那股与他们这些麻木潦倒的“丘八”截然不同的、充满了自信与昂扬斗志的神采!
“我的天……这是哪家的兵马?是京营的天子亲军开过来了吗?”
“看旗号,是‘顾’字旗!是青山堡的镇北军!就是前阵子在广宁城外,硬撼建奴,打了个大胜仗的那支新军!”
“难怪……难怪如此精锐!跟他们一比,咱们这些人,简直就是一群叫花子……”
无数的议论声,在镇北军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响起。这支军队的存在,就像一柄锋利的锥子,毫不留情地刺破了辽西明军那虚弱不堪的表象,也将“顾昭”与“镇北军”这两个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震撼地,烙印在了所有人的心中。
而顾昭,骑在战马之上,对于这一切的瞩目与议论,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始终坚定地,凝视着南方。
在那里,宁远城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那座雄城之中,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