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崇祯皇帝那句沉甸甸的问话,如同投入一池静水中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涟漪。所有的目光,或期盼,或审视,或猜忌,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顾昭牢牢地笼罩在中央。去,还是不去?这个看似简单的抉择,却牵动着无数的刀光剑影、利益纠葛,乃至整个大明王朝未来数十年的国运走向。
然而,面对这几乎能压垮任何人的巨大压力,顾昭却只是平静地躬身一礼,不疾不徐地答道:“陛下,此事关乎国运,非同小可。臣以为,战与守,皆需谋定而后动。臣恳请陛下给臣一日时间,容臣返回大营,与麾下将士及参谋详议,再具本上奏,为陛下献万全之策。”
他的回答,既没有慷慨激昂地请战,也没有畏缩不前地推诿,而是将问题拉回到了最纯粹的军事层面。这种沉稳与持重,让本就对他极为倚重的崇祯皇帝,不由得更加信赖了几分。
“准。朕,等你的万全之策。”
顾昭带着皇帝的期许与整个朝堂的目光,回到了西山大营。帅帐之内,气氛却比紫禁城的文华殿,还要压抑和紧张。
当祖大寿那封血写的求援信,以及出兵救援大凌河的军令意向,被传达到镇北军核心将领的面前时,一场远比朝堂争论更为激烈、更为直接的反对,瞬间爆发了。
“救他?凭什么!”第一个拍案而起的,是脾气最火爆的王五。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愤怒,铜铃般的眼睛瞪着顾昭,吼道,“大人,您忘了当年在广宁,他是怎么想把我们当炮灰,去填建奴的刀口的吗?您忘了袁督师是怎么死的吗?这里面难道就没有他们辽西将门落井下石的影子?这种背信弃义、自私自利的小人,让他自生自灭,被皇太极千刀万剐了才好!我们正好可以趁机吞了他的地盘,彻底解决辽西问题!”
王五的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立刻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
“王将军所言极是!”一向以精明、善于算计着称的侯三,也从更为现实的利益角度,冷静地分析道,“侯爷,从纯粹的利益上说,祖大寿一死,整个辽西将门必然群龙无首,陷入内乱。这正是我军彻底掌控辽东军务、将所有边军力量整合起来的最好时机。若我们此时出兵救他,不仅要冒巨大的风险,就算救出来了,他也只会是我们未来的一个大麻烦。因此,此战,于我军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实不宜出兵。”
如果说王五和侯三的反对,更多是出于历史恩怨和现实利益的考量,那么负责镇北军火器研发与后勤统筹的孙元化,则从纯军事的角度,给出了一个更为令人绝望的判断。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指着大凌河周边的地形,神情无比凝重地说道:“将军,诸位请看。根据魅影传回的最新情报,皇太极此次布下的,是天罗地网。他不仅挖了三道主壕沟,每道壕沟之间,还有无数的副沟、陷马坑和鹿砦相连,更沿线修筑了数十座可以相互支援的炮台。其防御体系之严密,决心之坚决,远胜当初的德胜门。我军火器虽利,但兵力终究有限,不足三万。若要长途奔袭近千里,去攻击对方十万大军经营月余的坚固阵地,后勤补给线将拉得极长,极易被敌军骑兵切断。”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无比沉重:“恕我直言,此战,若是去了,乃是九死一生之局。我军,恐怕有全军覆没之危。”
帅帐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王五的愤怒,侯三的算计,孙元化的冷静分析,几乎代表了镇北军内部所有人的心声。无论是从情感、利益还是军事风险上来看,救援祖大寿,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愚蠢的决定。
顾昭沉默地听着这一切,没有反驳,也没有表态。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副巨大的、几乎占据了半个帅帐的疆域地图之上。他的视线,越过了京师,越过了山海关,死死地钉在了大凌河那一个小小的、已经被代表后金的红色箭头,层层包围的点上。
他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般的挣扎。
他何尝不知王五等人的愤怒与怨恨?广宁城下,祖大寿那张冷漠的脸,至今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他又何尝不知侯三所言的利益?只要坐视祖大寿灭亡,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接管整个辽西,完成他北方军事力量的最后一块拼图。他又何尝不知孙元化分析的凶险?这一仗,是他穿越以来,所面临的最没有把握、也最接近死亡的一战。
从私人恩怨和现实利益的角度出发,他有一万个理由,不去救祖大寿。
但是,当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地图上那道蜿蜒的长城,当他的思绪,从个人的得失成败,上升到整个天下的兴衰存亡之时,一个更为深层、也更为冰冷的问题,浮现在他的心头。
“我若不去,大凌河城破,祖大寿必降无疑。”他的内心,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城中那一万四千名关宁铁骑的百战精锐,是大明最后成建制的、能够与后金八旗在野战中正面抗衡的骑兵部队。他们一旦投降,一旦被整编入后金的军队,那将会发生什么?”
一个可怕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浮现:那些曾经为了大明浴血奋战的勇士,在投降之后,被剃掉了头发,换上了女真的盔甲,成为了皇太极手中最锋利的剃刀。他们熟悉明军的战法,他们了解关内的地形,他们将成为后金入关最完美的向导和最凶残的帮凶。
“到那时,皇太极如虎添翼,再无任何掣肘。他将拥有一支战无不胜的无敌骑兵,配合其本就强大的步炮兵。放眼整个天下,谁人能挡?我顾昭的镇北军吗?我的火器阵地,在面对数万关宁降军组成的冲锋集群时,又能支撑多久?”
这一刻,袁崇焕临死前,在诏狱中对他最后的托付,那句“看好他们,别让他们降了”的话语,如同黄钟大吕,在他的耳边轰然响起。
他终于明白了袁崇焕真正的遗愿。他要自己看好的,不是祖大寿某一个人,而是整个关宁军的忠诚与血性!
“我救的,从来不是祖大寿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顾昭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坚定,如同烧红的钢铁,在冰水中淬炼而成,“我救的,是大明的国运!我救的,是这华夏最后的一支成建制的、敢于向建奴亮剑的野战骑兵!我救的,是千千万万,将因他们投降而惨遭涂炭的无辜百姓!”
想通了这一切,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帐中所有心腹将领,那张年轻而又坚毅的脸上,带着一种赌上一切的决然。
“我知道你们所有人的想法,你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有道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是,我告诉你们,关宁军,绝对不能降!这一万多名百战老兵,一旦披上建奴的甲,就会立刻成为我们,成为整个大明,最可怕、最致命的敌人!所以,这一仗,我们必须打!”
他走到沙盘前,猛地一拳,砸在了代表大凌河的位置上。
“不仅要打,还要打出我们镇北军的威风!要让皇太极知道,我大明的土地上,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要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主角!我们要用这一战,打出一个全新的格局!”
看着顾昭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帐内所有的反对之声,都消失了。王五、侯三、孙元化……所有的将领,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几乎同时单膝跪地,盔甲碰撞之声,铿锵作响。
“我等,愿随侯爷,死战!”
当夜,一匹快马,再次从西山大营飞驰而出,冲向紫禁城。顾昭亲笔写就的奏折,被呈递到了崇祯皇帝的案前。
在这份奏折中,顾昭详尽地分析了战与守的利弊,主动请缨,愿亲率镇北军主力,作为援救大凌河的总先锋。而在奏折的最后,他用最恳切,也最决绝的笔触,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臣此去,不为沽名钓誉,不为江湖义气,更不为祖大寿一人之性命,只为我大明江山社稷计。若臣不幸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臣在西山所练之新军,在永平、台湾所创之基业,皆原封不动,尽付于陛下。臣,顾昭,叩首。”
这不仅是一封请战书,更是一封托付身家性命的“遗书”。它将顾昭那颗“纯粹”的、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那位多疑的君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