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九章:圣殿的黄昏·当弥赛亚未曾归家
恶魔的蹄声踏碎了现实的壁垒,而天使的羽翼却并未如预言般庇护圣城与信徒。这双重冲击,对于将毕生奉献给上帝、真主、雅威的宗教人士而言,不再是信仰的考验,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摧毁一切意义系统的精神屠杀。他们的崩溃,并非源于对超自然存在的怀疑,恰恰相反,是源于它们被证实后,那残酷的、与千年期待完全悖逆的显现方式。
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主祭坛前
劳尔主教,一位以虔诚和博学着称的红衣主教,正主持一场紧急祈福弥撒。教堂内挤满了惶恐的信徒,烛光摇曳,如同他们飘摇的信心。劳尔主教高举圣体,声音原本应充满属灵的权威,此刻却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主啊,求您驱散这世间的黑暗,派遣您的天使,庇护您的羊群……”
他的祷词在此刻显得如此空洞。当他念到“愿主与你们同在”时,台下一位老妇人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与谁同在?与北京同在吗?!祂的天使在那里!”
这一声哭喊,像一根针,刺破了劳尔主教苦苦维持的镇定。他手中的圣杯险些滑落。他看向台下,看到的不是往日的虔诚,而是无数双充满质疑、痛苦和背叛的眼睛。他一生研习神学,扞卫教义,坚信罗马是信仰的中心,教皇是基督在世的代表。可如今,恶魔在肆虐,而上帝的天使——那本该是教会最荣耀的见证——却公然降临在一个无神论政党领导的国家,与那些“不信者”握手言欢。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感和虚空感攫住了他。他坚守的一切,他为之奋斗的一切,在天使那对冷漠而真实的羽翼下,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自欺欺人的笑话。弥撒无法继续了。他在祭坛前踉跄一步,不是出于身体的虚弱,而是精神的彻底垮塌。他喃喃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们……我们难道不是您的选民吗?还是说……我们早已被替代,却还沉浸在旧梦里……” 当晚,有人看见劳尔主教独自坐在空荡的忏悔室里,对着虚空,一遍遍划着十字,直至黎明。
美国中西部,巨型福音派教堂
电视布道家以赛亚·格林牧师,正对着镜头和台下上万会众,进行他每周一次的全美直播。他以其激昂的布道和对《圣经》预言的信奉而闻名。此刻,他试图解释天使降临北京的事件。
“弟兄姐妹们!不要被迷惑!这或许是敌基督的诡计!是末日前最大的欺骗!”他声嘶力竭,汗珠从额头滚落。
然而,台下不再是无条件的“阿门”回应。一个年轻人站起来,大声质问:“牧师!如果那是敌基督,为什么他们在对抗真正的恶魔?为什么她们展现的是圣洁和秩序,而不是《启示录》里的扭曲?你告诉我们等待被提,等待天使的号角,可现在天使来了,号角却在北京吹响!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格林牧师僵在台上。他熟读《圣经》,能倒背如流关于末世的每一个细节,但他无法将北京纳入任何一段预言。他的神学体系,那个精密如钟表、指向最终胜利的体系,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无法容纳的变量,导致整个系统濒临崩溃。他看着台下那些从狂热转为迷茫,再从迷茫转为愤怒的脸,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赖以生存的信仰蓝图,变成了一张废纸。直播信号被紧急切断,但格林牧师在台上的崩溃——那瞬间失神、语无伦次、最终被扶下台的画面,早已通过电波,成为了无数家庭信仰崩塌的缩影。
耶路撒冷,西墙旁的一所犹太经学院
年轻的律法师以利,他的崩溃是静默而深刻的。他不再与拉比争论,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堆积如山的《塔木德》和卡巴拉经典中间,眼神空洞。
“以利,该祷告了。”同学提醒他。
他抬起头,眼中是血丝和绝望:“向谁祷告?雅威?祂的天使去了一个不吃洁食、不守安息日的地方。我们在等待弥赛亚重建圣殿,而祂的力量却在加固东方的城墙。”他抓起一本古老的卡巴拉典籍,声音带着哭腔,“这上面说,神圣的火花(Nitzotzot)散落在万物中,等待我们去修复(tikkun)。可现在,最大、最亮的那颗火花,在北京!我们修复了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它在那里!”
他将脸埋入散发着古老气息的书页中,肩膀剧烈地颤抖。他不是失去了对神的信仰,而是失去了作为“特选子民”的身份认同和存在意义。如果神圣的计划中心早已转移,那么他们千年的流亡、坚守和祈祷,意义何在?这种存在性危机,比任何外在的威胁都更令人窒息。
一座偏远的希腊东正教修道院
年迈的德米特里神父,在隐修了五十年后,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恐慌。他凝视着圣像壁上那些描绘天使、基督和圣徒的壁画,那些他一生默观、试图与之联结的神圣面容,此刻仿佛都在无声地指责他,或者……怜悯他。
“为什么?”他对着圣像画中的天使长米迦勒低语,“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是她们?为什么是那个地方?”他一生追求的是一种与神圣的合一,坚信通过苦修和祈祷,可以触摸到天堂的边缘。而现在,天堂的大门似乎在另一个方向、以另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敞开了。他感到自己一生的修行,像一条奋力向上攀爬的绳索,突然被人从顶端剪断。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虔诚的跪拜,而是精神支柱断裂后无法站立的瘫软。古老的赞美诗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呜咽。
巴基斯坦,一座激进宗教学校的校长
他的崩溃则表现为极端的愤怒和否定。他在课堂上咆哮,宣称北京的天使是“伪物”(dajjal的伎俩),是异教徒的幻觉。但他发现,连他最忠诚的学生,眼中也出现了怀疑。因为恶魔的屠杀是真实的,而能对抗恶魔的“伪物”,在逻辑上难以自洽。这种认知失调让他暴跳如雷,却又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最终只能陷入一种狂躁后的、更深的无力与绝望。
乡村教堂,一位普通的司铎
他面对周日空了一半的长椅,和剩下那一半眼中无法掩饰的彷徨,再也无法念出熟悉的祝祷词。他合上《圣经》,对台下的信众,也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上帝……有新的计划了吧。” 说完,他摘下胸前的十字架,轻轻放在祭坛上,步履蹒跚地走出了教堂。这个简单的动作,象征着他作为信仰中间人角色的自我放弃。
他们的崩溃,是体系性的崩溃。恶魔证明了“恶”的真实,而天使的选择,则颠覆了他们关于“善”的坐标和路径。当弥赛亚没有归家,当天使未曾降临圣殿,这些毕生致力于搭建通往神圣之桥的人们,赫然发现,桥本身或许就是错误的,而彼岸,正在他们从未正视过的东方闪耀着令人心碎又茫然的光芒。圣殿的黄昏,不仅降临在砖石建筑上,更降临在无数曾经坚不可摧的精神圣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