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卷起东荒特有的赤色尘土,吹拂在林风的玄色衣袍上,却未留下半点痕迹。
他身后的那座城,欢声雷动,灯火如龙,仿佛要将黑夜彻底燃尽,但那份狂热下的死寂,却如跗骨之蛆,让他不愿多看一眼。
前方地平线上,另一座城市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雄伟。
与方才路过的死城不同,此地名为“丰年城”,城中洋溢着的是一种朴实而真切的喜悦。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饱满的谷穗,孩童们在街巷间追逐嬉戏,空气中弥漫着新米与烤肉的香气。
城中央的广场上,一座巨大的祭坛已经拔地而起。
九尊青铜巨鼎按九宫方位矗立,鼎身雕刻着古朴的农耕图腾,鼎内盛满了特制的香料,只待吉时一到,便要点燃,香飘百里。
城中的百姓奔走相告,脸上带着近乎神圣的憧憬,他们将要在此举行一场史无前例的“万民共誓大典”,感谢上苍恩赐丰收,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林风缓步走近,目光扫过祭坛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脚步在一尊朝向正东方的“震”位鼎前停下。
那鼎身的纹路,那鼎足的朝向,甚至连鼎内香料混合的比例,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
他看到祭坛中心,一方巨大的血色石板已经备好,旁边是成百上千支锋利的骨笔,那是用来刺破指尖,书写“血书盟约”的。
人群中,有德高望重的长者正在教导年轻人吟诵誓词,那音调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庄严肃穆。
“……承天之德,以血为媒,万众一心,同生共死……”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林风的记忆深处。
他闭上眼,古老典籍中那些泛黄的字句自动浮现在脑海——葬天启誓,一种早已被历史尘封的禁忌仪式,其目的并非祈福,而是以万民生机与愿力为祭品,呼唤某个沉睡的古老存在。
典籍所载的仪式流程,与眼前所见分毫不差。
他伸出手指,指尖在冰冷的无名鼎壁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回响。
这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周围喧闹的声浪为之一滞。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寒,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这尊鼎,又像是在问这片天地:“没人教,却都学会了?”
与此同时,祭坛下方的地宫之内,一片死寂。
苏清雪白衣胜雪,身影如鬼魅般穿行在错综复杂的甬道中。
地宫是祭坛的阵法核心所在,墙壁与地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这些符文闪烁着温和的白光,细看之下,其内容皆是劝人向善、讲述农耕节气的“凡道经”,充满了祥和安宁的气息。
然而,苏清雪的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
她手中长剑“无妄”轻鸣,一道无形无质的剑意如水波般扫过地面。
剑光之下,那些温和的白色符文瞬间扭曲,在其缝隙与笔画之间,竟浮现出另一套截然不同、闪烁着幽暗血光的符序。
这套隐藏的符序充满了扭曲、引诱与吞噬的意味,正是传说中能将一切愿力导向毁灭深渊的“归墟引律”。
表层是凡人祈福的“凡道经”,内里却是导向毁灭的“归墟引律”。
一旦仪式开始,那数万百姓饱含希望与喜悦的愿力,就会被这“归墟引律”毫不留情地抽取、转化,顺着地底深处的灵脉,注入那早已被斩断,却仍有残根苟延残喘的“天织网”中。
苏清雪剑尖轻点地面,一圈肉眼可见的寒霜以她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将那些血色符序暂时冻结。
她清冷的声音在地宫中回荡:“他们不是想回归……是连反抗,都想得有个仪式。”这盛大的庆典,这虔诚的祈祷,本质上不过是一场精心伪装的集体自杀,而赴死者们,甚至还在为这仪式的庄严而满心欢喜。
城中,最热闹的酒楼里,一位新来的游方歌姬正抱着琵琶,浅吟低唱。
她身段婀娜,眉眼含春,一颦一笑都勾魂夺魄,正是悄然混入人群的柳如烟。
她的歌声并非凡品,其中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欲念神雷,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渗入周围数百名听客的心神之中。
情丝如雾,探入梦海。
柳如烟眼帘低垂,指尖拨弄琴弦,心神却已沉入一片由无数凡人念头汇聚而成的意识海洋。
她看到了他们的渴望,他们的喜悦,以及……他们共同的梦。
在每一个被她探查的凡人意识最深处,都有一个模糊却相同的画面:无垠的星海尽头,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袍身影静静伫立,祂的身影仿佛比星空本身更加古老、更加黑暗。
那身影缓缓抬手,似乎指向梦境中的每一个人,一道低沉而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他们灵魂深处响起:“该你了。”
这声音不带任何强迫,却像一种来自血脉最深处的召唤,让他们“自发”地渴望一场盛大的仪式,渴望将自己的一切奉献出去。
柳如烟指尖的琴音猛然一转,由缠绵悱恻变为高亢激昂,惊得满堂酒客齐齐喝彩。
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轻声呢喃:“原来‘自发’的盛典,是集体潜意识里的遗传记忆在排练。”这根本不是一场庆典,而是一场跨越了无数代人、被铭刻在基因里的诅咒,在特定的时候,集体发作。
林风收回了敲击鼎壁的手指,转身回到临时落脚的客栈。
他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些灰色粉末,那是他从某个古老遗迹中寻得的“荒诞引”残粉。
随后,他又拿出一个玉瓶,里面是白小怜临别时所赠的“静心露”,能安抚一切躁动的情绪。
最后,他不知从哪摸来一张孩童的涂鸦,画上是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子,正追着一只大黄狗。
他将涂鸦在砚台里化开,取了那最纯粹的、混杂着天真与墨香的汁液。
三者混合,以微弱的灵力炼化,最终凝成一撮毫不起眼的黑色粉末,林-风称之为“无仪散”。
他唤来随行的弟子,低声吩咐了几句。
是夜,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广场,将那“无仪散”尽数洒入了九尊巨鼎的香料之中。
次日,大典如期举行。
全城百姓盛装出席,气氛庄严而热烈。
城主亲自点燃了第一炉香。
顷刻间,九尊巨鼎同时冒出滚滚浓烟。
但预想中那庄严肃穆的异香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九道烟柱在半空中扭曲、变形,竟各自凝成了一张张五官夸张、表情滑稽的鬼脸。
有的在挤眉弄眼,有的在吐着舌头,还有的像是在放一个无声的屁。
肃穆的氛围瞬间被打破,人群先是愕然,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仿佛会传染,很快,整个广场哄堂大笑,前仰后合。
庄严的仪式变成了一场巨大的闹剧。
那准备好的血书盟约石板,被一个顽皮的孩童当成了画纸,用骨笔蘸着泥水,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大字:“爹欠我三个肉包子”。
就在全城百姓的注意力被这荒诞的一幕吸引时,一道白色身影冲天而起。
苏清雪踏空而立,手中“无妄”剑上凝结了九重寒霜,剑身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冷光。
她看准了九鼎之间由阵法维系的、肉眼不可见的隐秘灵线,一剑斩落!
剑光如霜,一闪而逝。
刹那间,地宫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嗡鸣,仿佛某个运转了千百年的古老程序被强行中断,发出不甘的哀嚎。
苏清雪收剑而立,冰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开:“真正的自由,不是换个仪式……是连‘需要仪式’这念头都敢烧。”
闹剧过后,人群渐渐散去。
没有人再提起那“万民共誓”,那场盛大的庆典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但丰收的喜悦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变得更加真实。
一些里正自发地组织起来,带领民众修整堵塞的沟渠,将多余的粮食分给贫困之家,广场上再次响起欢声笑语,却是为了实实在在的生活。
林风独自一人立于那废弃的祭坛之上,看着眼前这幅充满烟火气的景象,低声说道:“饭要香,仪……得是吃饱了才摆的。”
他俯下身,在祭坛残存的香灰中拨弄着。
忽然,他怀中那枚得自薪火之地的“新薪石”微微震动起来,透出一股温热。
他取出石头,只见光滑的石面上,继原有的两行刻痕之后,缓缓浮现出了第三行模糊的字迹:“……意义,是活着的副产品。”
林风摩挲着这行新出现的文字,若有所思。
这世间的真理,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显现。
他收起石头,抬头望向远方。
东荒广袤,藏着太多类似的“诅咒”与“记忆”,也藏着太多挣扎求生的故事。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这些关乎天地存亡的宏大叙事,听多了总觉得有些疲惫,有时候,反倒是那些凡人之间流传的、真假难辨的野史趣闻,更能让人提起几分兴致。
或许,是时候找个地方,歇歇脚,听听不一样的声音了。
他的目光越过田野,投向了远方一座炊烟袅袅的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