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里腐烂的恶臭，林氏死不瞑目的狰狞笑脸，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去。
墨景宸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句如同万古魔咒般的回响——
“……杀妙贵妃的……是你最敬爱的好父皇！是他下的旨！”
“咔嚓——”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墨景宸的四肢百骸深处传来，仿佛支撑他身为“宸王”、身为“人子”的骨架，在这一刻寸寸断裂。
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双刚刚还盛满复仇快意的凤眸，此刻像被砸碎的琉璃，光芒尽失，只剩下空洞与荒芜。
火。
又是那片焚尽一切的火。
记忆中母亲撕心裂肺的惨叫，与林氏临死前的狂笑重叠在一起。
而那个高坐龙椅之上，曾对他温言抚慰、赐他无上荣宠的“父皇”，那张威严的面孔在火焰中扭曲，最后，变成了一尊青面獠牙、无声嘲笑的恶鬼。
他毕生的信仰、复仇的目标、活下去的支柱……轰然倒塌。
原来他不是复仇者，他只是一个被仇人玩弄于股掌的可悲小丑！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困兽喉间挤出的破碎气音，从墨景宸的喉咙里溢出。
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周身那刚刚收敛的杀气，以一种比之前在佛堂疯魔时还要恐怖百倍的姿态，轰然炸开！
周围的鹰卫被这股毁灭性的气息骇得齐齐后退一步，脸色煞白。
完了，殿下要彻底疯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阮雪蘅动了。
没有说任何一句废话，在所有人惊惧后退的目光中，她反而上前一步，迎着那几乎能割裂空气的杀气，用自己未受伤的右手，狠狠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他那只因极致痛苦而冰冷颤抖、几乎要握碎剑柄的手！
冰冷与温热的触碰。
墨景宸猛地一颤，那双涣散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焦距，死死地盯住了眼前的女人。
“墨景宸，看着我。”
阮雪蘅直视他震荡破碎的眼眸，声音比这冷宫的寒风更清冽，却又如最坚硬的磐石，狠狠砸进他的识海。
“你的仇人，在皇宫里，在那张龙椅上，他正笑着看你发疯，看你变成一个废人！”她一字一顿，字字如刀，“你要做的，不是在这里崩溃，而是回去，磨好你的刀，准备好你的剑，然后——”
她握着他的手，猛然收紧，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亲手，去撕碎他那张伪善的脸，去夺走他最在意的一切！我需要一个清醒的战友，不是一个被仇恨淹死的疯子。你，听懂了吗？！”
战友……
疯子……
撕碎他……
夺走一切……
破碎的词语在墨景宸脑中炸开，强行将那些颠倒的幻象驱散。
墨景宸猛地回神，反手将她的手攥得更紧，那力道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以此来确认这世间唯一真实的存在。
他没有看她，而是缓缓抬头，望向皇宫深处那片金碧辉煌的屋檐。
他笑了，在林氏狰狞的尸体旁，在这阴森的冷宫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低笑。
那笑声，让在场的所有鹰卫，都感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回府。”
……
宸王府的马车上。
墨景宸靠在角落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阮雪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拿出伤药，解开自己手臂上渗血的绷带，重新清洗上药。
她知道，任何语言在这样的血海深仇面前，都苍白无力。
她要做的，不是安慰，而是陪伴。
马车停稳，墨景宸率先下车，他没有回卧房，而是径直走向了王府最深处，那间尘封已久的、属于他母亲的旧祠堂。
洛邑想跟上去，被阮雪蘅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端着药箱，独自跟了进去。
祠堂内，妙贵妃的牌位孤零零地立着。
墨景宸跪在牌位前，脊背挺得笔直。
“阿蘅，”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报仇雪恨，结果发现，真正的凶手，我叫了他二十多年的‘父皇’。”
“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享受着他赐予的荣华，却不知这一切都建立在我母亲的白骨之上……他看着我为了一个假仇人拼死拼活，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阮雪蘅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与他平视。
伸手，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
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的存在，不是笑话。你是她用生命换来的延续，是她留在这世上最锋利的复仇之刃。”
将一块温热的帕子塞进他冰冷的手心。
“现在，这把刀，该开刃了。”
墨景宸猛地转身，一把将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拥入怀中，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像一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又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丝温暖。
“阿蘅……”他一遍遍地、固执地念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是他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阮雪蘅没有动，只是抬起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他紧绷的后背。
良久，他抬起头，那双被滔天恨意与痛苦浸透的凤眸，死死锁住她。
“他给了我这条命，给了我这无尽的痛苦和欺骗……”
“那我就……”
“夺了他的天下，坐上他的龙椅，让他亲眼看着，他最鄙夷、最恐惧的血脉，是如何将他的一切，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