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红绸还未完全撤去,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铺着鸳鸯锦褥的床榻上。
姜启华从早朝回来,便见苏言初正坐在梳粧台前,由侍男为他卸下繁复的钗环。
他身着鹅黄色常服,裙摆绣着细碎的兰花纹,长发松松挽成髻,仅簪了一支碧玉簪,褪去了新婚时的浓艳,显出几分平日里的文静。
听到脚步声,苏言初转头看来,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
“殿下回来了?刚让人炖了莲子羹,还温着,要不要尝尝?”
他声音轻柔,却不似寻常闺阁男子那般怯生生,反而带着恰到好处的从容。
姜启华走上前,在他身旁坐下,指尖拂过他的袖口,触到里面藏着的一卷素笺,她抬抬眉毛,露出新奇的神色。
苏言初将素笺取出,递到她手中,眼底闪过一丝聪慧的光:
“昨日整理嫁妆时,隶家发现母亲昔日研究盛国的旧档。听闻殿下近日正为盛国局势烦心,或许这些旧档能帮上些忙。”
姜启华展开素笺,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盛国边境关卡的通行流程、盛齐两国漕运互通的交易物品,甚至还有萧楚天早年在西北平叛时的战术记录。
文章字迹工整,边角处还标着母亲苏铮的批注,显然是经过仔细梳理的。
姜启华看向苏言初,笑道:“你竟能找着这些?”
“幼时曾见母亲对着这些档案深思,便留意着存放在哪里,想着或许日后有用。”
苏言初浅笑道,语气平淡,却不着痕迹地透露了苏家对盛国的关注。
他是丞相苏铮的男儿,苏家本就是她嫁入东宫的支撑,他自然也要在殿下面前说自家的好话。
姜启华心中了然,笑容淡了些,却并未点破。
她将素笺收好:“这份档案确实有用,尤其是萧楚天的战术记录,或许能帮我们预判她下一步的动作。来人。”
侍男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姜启华手中素笺。
“将它送到镇北王府中,想来星野定会喜欢。”
“喏。”侍男应声退下。
苏言初柔软的笑容一僵,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整理的档案就这么被拿走,还是送到与母亲意见相左的镇北王府。
这算什么,敲打?
难道他方才言语之间有什么不对的,惹了太女不快?
还是……制衡之术?
毕竟,镇北王家的那位小哥这次本也应一同嫁入东宫的,难道太女对他还存着心思?
“早就听闻……殿下与林世女是一同长大的发小,如今看来,当真是亲同姐妹。”
苏言初酸溜溜地说道,只是他不想让姜启华联想到林倾城,只随口往林星野身上引去。
却不成想这句却触到了逆鳞。
姜启华脸上笑意消失:“我与星野的情谊还轮不到你在这说三道四。”
看着对方漆黑的眼睛,苏言初感到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僵住。
恰好此时,侍男端来莲子羹。
苏言初深吸了一口气,亲自盛了碗,递到姜启华面前,讨好地说道:
“殿下说的是……我一个夫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您尝尝这莲子羹味道如何,若是不合口,再让厨房重做。”
姜启华垂眸看向温热的莲子羹,神色缓和下来,接过来尝了尝。
入口是清甜的莲子香,不似宫中常见的那般甜腻,却正合她的口味。
她抬眼时,见苏言初正仰眸看着他,眼底透着几分希冀。
“嗯,味道还不错。”
姜启华放下瓷碗,语气恢复温和。
“东宫的日子,不比相府自在,你若有不习惯的地方,尽管开口。”
苏言初双手交握,掌心渗出汗,眼中笑意却更深了些:“有殿下照拂,言初没什么不习惯的。”
窗外的阳光渐渐升高,照在两人身上,气氛虽算融洽,却始终隔着一层什么。
在姜启华眼里,这场婚姻本就带着朝堂博弈。
丞相府,镇北王府,这一文一武两方势力本应都被她收入囊中。
若非中间出了些许变故,如今东宫中的太女夫应当另有其人。
只是,无论太女夫是谁,都不重要。
她需要一个正夫,如同练字时需要合适的毛笔,学武之时要有趁手的弓箭。
她会给毛笔搭上精致的镇纸,也会给弓箭涂抹最昂贵的蜂蜡。
苏言初既然嫁给了她,那么,只要他不过界,她就会给他正夫的体面。
她随手将碗放到侍男双手托举的盘中,缓慢说道:“你有心了。家国大事本不必男子操心,改日我让人给你送几匹好的料子来,你也研究研究穿着打扮,打发打发时间。”
这是在警告他,后宫之人莫问前朝之事。
是他自作聪明了……
苏言初柔柔地笑道:“隶家谢殿下赏赐。”
侍男收拾碗筷时,苏言初状似无意地提起:“今日母亲派人送来些新制的点心,我让人送到书房去?您看书时,也能垫垫肚子。”
姜启华点头应下,看着他转身安排侍男的背影,指尖轻轻摩挲方才接过素笺的地方。
她这位太女夫,看似温柔,实则心思缜密。
男人,真是麻烦……
若当初娶的是镇北王府的那个蠢货就好了。
**
清晨的濯云观浸在薄雾里。
晨钟刚歇,林倾城便提着木桶往观后的水井走去。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长发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起,露出的脖颈线条纤细,却因连日提水、劈柴显得有些僵硬。
自他三个月前自请入观带发修行,观里的活计便总往他身上压,旁人挑剩下的重活累活,最后都落进他手里。
“哟,三小哥又来提水啊?”
负责洒扫的慧能师傅提着扫帚从旁经过,目光扫过林倾城手里的木桶,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
“也是,您从前在王府里锦衣玉食,哪干过这些粗活?如今多练练,倒也能磨磨您那金贵性子。”
他说着 “金贵” 二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眼神里的揶揄像针一样扎人。
林倾城握着桶梁的手指紧了紧,指尖泛白,却只低低应了声:“师傅说的是。”
他知道慧能是观里资历最老的和尚之一,总觉得他是 “放着太女夫的福分不享,跑来观里蹭吃蹭喝”,平日里没少明里暗里挤兑他。
前世在东宫,他见惯了更阴狠的算计,这点嘲讽本不算什么。
可每次听到 “太女夫” 三个字,心脏还是会像被攥住一样疼。
他弯腰将木桶放进井里,刚要提绳,身后突然传来 “哗啦” 一声!
负责洗衣的慧安师傅端着一盆脏衣服路过,不知是故意还是失手,盆里的肥皂水溅了林倾城一裙角。
泛着泡沫的水渍在灰布上晕开一片难看的印子。
“哎呀,真是对不住三小哥!”
慧安捂着嘴,脸上却没半分歉意,反而慢悠悠道:
“您瞧我这记性,忘了您从前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哪沾过这种脏水?不过也没事,观里的布袍便宜,脏了扔了也不可惜,不像您王府里的衣服,金贵得碰都碰不得。”
周围几个择菜的小和尚停下手里的活,偷偷抬眼打量林倾城,眼神里带着好奇与轻视。
有个小和尚还凑在慧能耳边低声嘀咕:“听说他原本是要当太女夫的,不知怎的疯了,非要来这儿受苦……”
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林倾城听见。
林倾城深吸一口气,弯腰将溅湿的裙摆往身后拢了拢,避开众人的目光,继续提水。
井水冰凉,顺着桶壁往下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入观前母亲林北辰的劝阻,想起妹妹无奈的叹息。
那时他只说 “想求个清净”,可这所谓的 “清净”,却藏着这么多细碎的恶意!
“对了,三小哥,”
慧能又开口了,手里的扫帚在地上划拉着。
“今日厨房要蒸馒头,你提完水就去和面吧。上次你和的面硬得能硌掉牙,这次可得多揉会儿,别浪费了粮食。咱们观里不比王府,一粒米都得省着用。”
林倾城提着装满水的木桶,转身往厨房走。
木桶很重,压得他肩膀生疼。
身后传来小和尚们压抑的笑声,像细小的石子,一颗一颗砸在他心上。
走到厨房门口,他放下木桶,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落在院角那棵老槐树上。槐花开得正盛,雪白一片,像极了前世东宫院子里的那棵。
林倾城咬着唇,肩膀突然一沉,重得他脚步趔趄,木桶“哗啦”倾倒在地,水泼溅了一身。
委屈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他赶紧背过身,想偷偷擦干净,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桶水,让我的人来提吧。”
林倾城猛地回头,就见林星野穿着一身墨色劲装,站在不远处的银杏树下。
阳光透过薄雾落在林星野身上,宛若镀上一层金光。
林星野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林倾城沾了污水的裙摆和发红的眼睛上。
“野儿……”
林倾城再也忍不住,眼泪掉得更凶了,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都欺负我!!”
从前在王府里,他总爱跟林星野拌嘴。
可此刻见了亲人,所有的委屈都绷不住了。
母亲撒手不管,父亲满心恶意,其他人捧高踩低,特别是那些男子们,恨不得他过得再差点才好。
野儿,只有他的野儿还惦记着他。
慧能和慧安见突然来了王府的人,还穿着劲装,脸色瞬间大变。
林星野没理会他们,快步走到林倾城身边。
她接过木桶递给亲卫,又掏出帕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眼泪:
“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帮你讨回来!”
林倾城攥着林星野的袖子,眼泪还在掉,却觉得心里的委屈好像一下子有了出口。